沉默。
邵舟偷眼看去,见到那人用袍袖遮住了脸,攥紧的拳头抵在牙关之间,肩头久久抽动一下,像在极力克制着汹涌欲泄的心潮。
他当然记得邵云,同甘苦、共患难的战友,视他如将如兄的同袍,但他最后却不能救邵云逃出生天。
平陆失陷,从败逃回来的残兵泣不成声的话里,他拼凑出一幅惨绝人寰的图景。
邵云义烈愤激,坚持不降,完颜娄室令人用铁钉打穿邵云的骨头,把他的身体钉铐在木架上,抬到城内东门处示众。邵云衣衫褴褛,露出背部的黑色纹身,引来一名恶少走上前来抚摸,和旁边的同伴笑谑说:“好纹身,可为吾刀鞘。”
邵云大怒,带着木架子奋力扑打对方,又被拉回原地。邵云在寒风中被钉铐了四天,水米不进。第五天,娄室下令把他凌迟。行刑中,邵云满嘴含血,喷了金军一脸,剜眼、摘肝,邵云依旧骂声不断,直至气绝身亡。
他听闻惨讯之后的当晚,失态至近乎疯狂。他策马入城,焚尽了城内所有的道观和寺庙,一剑剑削碎了供奉在香案上的泥雕木塑。赶来的士兵们打起火把,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他放眼望去,各个儿郎都是年轻到令人心疼的面庞,是他不惜金铢,不惜情义留住的李家军。听闻同袍身遭惨祸,有人泪痕满面,有人切齿痛恨,却无一人言降,言逃,言败。
“天地不仁,神佛无眼!”连他的那匹神骏坐骑似也知道主人的悲愤,不住地喷鼻顿蹄,他勒住缰绳,平举剑锋,毕剥燃烧的火光如血,映衬他满脸厉色,“休得妄想与野兽谈仁义!这血债要靠自己来讨,这陕州也唯有靠自己守住了!”
他策马离去,身后是儿郎们下拜的呼声,震撼天地,“愿为将军效死!”
他清楚,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城墙,都浸满了战友的鲜血。高天孤月,他独自来到烽火台,跪倒在地,抚摸着巨大的青石,朝着平陆的方向失声痛哭。
那晚的李彦仙没有点燃烽火。他明白,不会有援军。
这襟带两京,崤函重关之地早就被退守临安的朝廷放弃了。赵宋官家只顾在繁华江南之地苟安,歌舞遮蔽眼目,绸缎缠裹身躯,居上位者怎会记得在烟尘烽火里痛苦挣扎的百姓万民。
但他放不下,他做不到,他离不开。
纵使这乱世血腥浑浊,他只想用一己忠直之躯试补天裂。
许久之后,邵舟看着那人终于放下了搭在脸上的袍袖,疲惫地笑了一笑。
“如此,甚好。”
他平素清冷,笑起来却如春华暖阳。如果邵舟没有注意到刚才他抵住牙关的拳头上有深深的一行血印,就几乎想把那个笑容让丹青之手留住,好让世人也永远记住,而不是只锁在这个院落里,孤寂得连风声都听得清晰。
那人像是收尽了身边的戾气,问向邵舟的语气第一次温和可亲,“你表字是什么?”
“小子表字自渡。”邵舟束手以对。
“自渡,渡世人太累,渡自己,挺好。”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又偏头看过来,“你去找个道观,就说有个故人想要修道,看看他们收不收吧。”
邵舟大惊,讷讷:“怎么好让将军去那里……”
“那又如何?”他仰起脸时,正值朔风剪云,一片枯叶挣脱了树枝的束缚,悠悠地向他飘下,他不躲不避,让那片枯叶轻吻上脸颊的一痕伤疤,“等到李节度北伐回来,这个城里不就有两个他了吗?你准备怎么交代?”
邵舟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回复。见此,他突然大笑,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角泪光闪烁,像所有归于天宇的英魂都附于他身,要借着这狂笑把前世所有的愤懑冤屈一吐殆尽。
“皇宋北伐,两河兴复,我有何恨!我很好,你不用再来管我了。”
3、
清慧道人做了羽客后,邵舟少有见他露面。平日里放心不下,携了粮米浊酒去道观里看望,那人也只是让他放下东西,连个谢字也没有。有时候他把前线胜利的消息写成书信隔着门缝投进去,也等不到一丝回音。
腊月三十,皇宋连克太原、元城两处坚固城池,陕州军民闻之无不欢歌欣舞,花炮迎年,彩灯舞狮,整整热闹到元月十五才罢休。城内羊角山上那座吕祖观却依然重门深闭,青苔满阶,像是隔绝于这尘世之外一样。
冬去春来,黄河水渐渐解冻,邵舟这日牵了府衙里的马匹去万锦滩刷洗。这处正是陕州盛景,北面是苍茫百里,绵延起伏的中条山,西面是自天际而来的滔滔黄河,南望是鳞次栉比、屋舍俨然的陕州城。一到日暮之时,波光粼粼、沙鸥鸣啼、锦鲤跃尾,古来文人骚客到此,胸中均有无限江山豪情抒发,因此得名万锦滩。
邵舟系了攀膊,洗刷完马匹,让马儿顺着河滩碎石路自行回城,这才抬眼远望。点点金光缀在波涛之间甚是可爱,水流平缓之处有几艘筏子自在往来,渔歌悠然入耳,正是一派闲适好景。耳边却有洞箫之声伴着晚风断续传来,其声呜咽,初时只觉得吹奏之人颇通音律,情志委婉缠绵,再听下去,渐而悲怨之情稍歇,金戈征伐之意大起。听者虽站立在一片金红暖光之中,亦如身沐冷月,头顶冰雪。
他被曲中悲意震慑,四顾空旷,循音去找,正是数月不见的清慧道人。其人临风而立,俯视着奔流不绝的黄河吹奏不歇,一袭青黑色的羽纱宽袍被风扶动,衣袂翻飞,飘举若神仙中人。
等到邵舟气喘吁吁地爬到高处时,清慧道人已收了洞箫,看他上来支肘喘息,不由得微愠了脸色,“军中子弟个个身体强健,整日里打熬武艺,怎的你就如此身弱,邵云是怎么教的弟弟?就许他自己当统制,也不想着给你讨个前程?”
邵舟听着他话语并不是真正怪责,反而有种难得的亲近之意,就先规矩束手行了一礼,“将军有所不知,小子自幼就体弱难养,家父家兄难免溺爱,因此只是在杂务使役上勤快些个,平安一世就罢了,倒不曾想过功名甚么的。”
“我既已不是尘网中人,又何必再用旧时称呼,改了吧。”
“喏。”
一丸红日渐渐西坠,山上林木茂密,黑影深重,他二人缘阶拾步下山,一路上邵舟不嫌繁琐,只专讲国朝这些年的逸闻杂事、政言立论。清慧道人听到他说杀白马改绍兴一事,终于忍不住截断话头:“官家真的这样说,当面斥骂二圣是个甚么东西?”
“是,二圣靖康年间弃天下于不顾,虽是父兄,官家亦深恨之。白马一事还驱逐了七十余位想要和金国议和的臣子,只肯犁庭扫穴,才能罢休。”
“这官家,根本不是赵宋的官家。”清慧道人突然停步,望了望天边的几点孤星,又看了一眼被这悖逆之言吓到的邵云,才又缓缓补上后文,“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了。”
他们一路行得缓慢,入城之时已是晚间。陕州虽然不似都城东京那样繁华,倒也有珠帘绣额,台阁并起的规模,如今前方接连克复城池,晚间便不似刚开战时盘查得那般严密,四处灯烛明耀。商铺集市多有营业,行人仕女不绝于路,香车骏马熙攘来往。邵舟偷眼看向清慧道人,只见他像是比自己还要熟悉这街道巷陌,每次移向抬步绝不犹疑,这繁华市井之中,唯有他一身清清冷冷。无人向这一抹孤单身影问候半句,亦没有人关心这道人又要去往何方。
“唉——”行至羊角山下,清慧道人才叹了口气,“上次你和我说的赵官家做的《青玉案》是绝妙好辞,一直到现在还未誊抄给我。”
邵舟闻言急忙回答,“那不如就今晚叨扰道长,我把官家这几年做的诗词都细细抄来给道长看。”
清慧道长不置可否,只是一自上了山径。
邵舟自然紧跟在后,山径狭窄,他二人只能前后通行,走了数十步,又听到道人在前面和他言语:“我是不祥之人,你又说自己身体孱弱,那日你救我时捡到的那枚铜印,尽早丢了或者埋了,没得妨到你。”
邵舟听到他缓缓如此说起自身,语调也枯木一般无悲无喜,自己倒忍不住哽咽起来,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才答:“将军莫要这样说了,如果将军是不祥之人,这太平光景又是谁挣来的呢?”
他还没说完,头上就吃了一记拂击,前面那人语意严厉了起来,“那自然是这里的官家带着你们节度和其余帅臣,并御营几十万将士九年之功。我算个甚人?不过是这天地间一只孤魂野鬼,如此说倒折煞了我转世的福气!”
一时无人言语。又行了几里,邵舟倒歇得比清慧道人还要多个几次,直到山顶方才住脚。清慧道人见四下寂然,又开口解释:“让你埋了还有一重意思:那枚私印是当年我父刻赠于我,各军将见印如令,如果你不慎丢弃,被有心人捡了去,会坏了那位李节度。你可懂?”
邵舟听到后才规矩回答:“喏。”
吕祖观不过小小几堵粉墙,低矮一道木门,院内松柏参天,花草覆地,这时节正是玉兰花开的好看,团团簇簇,生在枝头碾玉生雪,落于阶下风露遗香。清慧道人开了门环上的小锁,示意邵舟进去,他自在阶下袖手临月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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