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朱泚忽然被朝廷调往凤翔,姚令言由留后转为节帅,姚氏父子与皇甫珩便渐渐淡忘了猫鼠同乳之事。
今日,皇甫珩在京兆尹又遇朱泚,见暌违数年,这当年的藩镇虎帅、如今的京城第一闲官,一脸波澜不惊、和和气气的神情,几番命运起伏仿若不着痕迹。
王翃于主位击掌自嗔道:“老夫真是糊涂了,朱太尉领军泾州时,我这外甥已然出息得很,太尉怎会不识。”因又满面笑容向身旁那女冠道:“炼师诗才,名满天下,两都倾羡,只可惜老夫粗通文墨而已,于这吟诗作赋是一窍不通。正发愁如何敬酬炼师,倒是圣上赐了个好主意。”
女冠姓李名冶,字季兰,江东吴兴人,代宗时便已是大家,声名不在“大历十才子”之下。时人只道她与诸多名士高人结交唱酬,诗风又潇然无雌声,必是异于寻常巾帼的做派。但今日席中主客,见她朴素淡雅,眉目如佛家造像,绝无潋滟之气,便是礼部尚书李揆这样的古板长者,也不由生出几分叹服,倒不觉得天子派下的这陪宴之责有何荒唐之处了。
李冶心慧,自知要配合王翃卖的关子,于是起身向王翃一福:“在下诚惶诚恐,请王府尹提点。”
王翃抬手示意,只见仆从鱼贯而入,奉上乌檀托盘。托盘之上,除了酒樽匙箸外,主角是码放齐整的越州艾色海棠阔盆。盆中食材色彩斑斓,脍丝如玉,时蔬如碧,酪浆如雪,樱桃如霞。然则最令人称奇的是,这些食材精雕细置,摆得竟好像一幅幅山水画卷。
王翃道:“诸位请用辋川十景。”
众人还没明白过来时,李冶已嫣然一笑,道:“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她这一吟诗,礼部尚书李揆幡然醒悟:“妙极妙极,诗馔相得益彰。”
原来,李冶前日奉召入宫,与德宗君臣论诗甚欢,言及自己颇为喜爱王维的诗,德宗便令内侍将此节告知准备宴席的王翃。王维在世之时,曾居游于辋川山谷的别业,著有《辋川集》。王翃命人以各色食材做成辋川中的山水风景,李冶立时明白,遂以《维摩诘经》中的典故作答,盖因王维字摩诘,其名与字均来自《维摩诘经》。
皇甫珩一心惦记将泾师军资赏赐事宜的进展知会姚令言,因此被舅父临时拉入这宴席,本有些焦躁无奈,此刻见达官贵人和文人雅士吃个饭也能吃出这般花样,倒想起自己的母亲来。母亲最爱诗赋,若在场定会觉得有趣。蓦然间,他揣测宋若昭似乎也会喜欢。
一念及此,他想起自己的“正事”来。而王翃倒也没忘记这个外甥,待宴席中几个回合过去,接着李尚书感慨如今这春闱一榜不如一榜的话头,笑道:“阁老莫怪,老夫给你兜了个人情,珩儿,还不拿来?”
皇甫珩忙将宋若昭拜托的卷轴奉于李揆,恭敬地说了原委。
大唐自有科举取士以来,行卷即为常事,就算在今日这官宴上当众谈及,亦无妨。然而未料到,李尚书展卷只看了几行字,便脸色不佳,冷冷道:“龙章凤姿之士不见用,宵小鼠辈之子乃求官。”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席中一时僵住。始终饮酒不语的太尉朱泚,先向李揆笑道:“不知这子弟卷中的文章,何处冒犯了阁老?”
李揆闷哼一声,不理朱泚,也不看王翃,径向皇甫珩道:“这卷上有举子的祖籍郡望和先人履历之述,将军可知这举子宋若清祖上是何人?是则天皇后武氏的宫廷侍臣宋之问。”
皇甫珩与宋若昭不过见了两次,暗生情愫却未说得几句话,哪里就能知道宋氏姐弟是何处宋家后裔。他一时哑然,心里却嘀咕一句“宋之问又如何”。
李尚书来了意气,朗声向诸人道:“以老夫所见,士之可贵,才居三分,德居七分。宋之问虽文章锦绣,但贪慕官荣、附媚张氏兄弟,且因诗杀害至亲,着实可鄙可弃。”
李揆说的因诗杀人,指的是世人流传,宋之问的外甥刘希夷曾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佳句,宋之问为了将这句诗占为己有,竟以装有黄土的布袋将刘希夷活活闷死。
李揆祖籍赫赫有名的陇西成纪,家中代代皆为冠族,向来便有些瞧不上寒门子弟。宋之问出身乡闾,以寒门入仕,又风评不佳,正是李揆所厌。在座各位,皆是久居官场之人,怎会不知李阁老的脾气,于是连忙不咸不淡地附和几句,便想将这场面融圆了。
皇甫珩却是心头一急,他本以为能助宋家娘子一臂之力,未曾想弄巧成拙。现下宋若昭弟弟宋若清的名字定然已入李揆心中,进士应考又是不糊卷遮名的,如此一来,宋若清岂非再也别想求得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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