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泚虽有太尉之荣,但彼时朝堂上下,人人知他闲赋家中。
这个出身幽州军镇的河北人,是代宗一朝时就已扬名的宿将。幽州卢龙藩镇,在安史之乱后,位列唐廷最为忌惮的河朔三镇之首,然而朱泚似乎是河朔武将中的异类。十年前,还在代宗时期,当他成为幽州卢龙节度使后,竟然主动领兵为唐廷效力,横穿关中平原,来到大唐西部边陲防御吐蕃。代宗皇帝龙颜大悦,亲自下诏嘉奖朱泚所部。
不久,河朔三镇归顺唐廷,就在满朝文武以为只是阳奉阴违时,朱泚又作出了惊人之举。这年盛夏,朱泚上表,请求入朝觐见。代宗自是欣然应允,不料朱泚行至半途,身患急症。随从们齐齐下跪,苦劝朱泚返回幽州养病,朱泚却道:“臣属之忠,死不可让,某就算死在路上,尔等也须将我的尸身摆成跪拜模样、面向西京方向三日,然后抬着我的尸身进长安、向陛下尽臣子之仪。
”
据说代宗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于朝堂之上痛哭流涕,告慰玄宗与肃宗道:“先皇先帝,吾朝复得良将矣。”尔后速派太医东行,为朱泚诊治。
这一番君臣互敬的佳话,真真使饱受藩镇战乱的大唐臣民欢欣之极。朱泚病愈、率队踏入长安时,西京满城空巷,百姓挤在朱雀大街两侧,争睹这位幽州节帅的风采。代宗皇帝更是亲自于延英殿设宴接风,赐昭国坊官邸一座,并加封朱泚“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宰相待之。
仿佛为了堵住几位疑虑重重的朝臣之口,朱泚竟再也没离开长安,他带来的三千步卒,也被他献给代宗、编入效忠唐廷的京畿行营。他在幽州卢龙的军力,被弟弟朱滔占据,兄弟二人就是否归属朝廷一事,闹得中原皆知。
从代宗朝到德宗朝,失去了幽州的朱泚零散地从天子那里得到一些弥补,先后做过长安西北面几个藩镇或行营的统帅,但更迭频繁,除了太尉这个荣誉意味的头衔外,仕途暗淡无光。德宗皇帝对这位把自己的父亲感动得泪撒朝堂的河朔系将军,似乎始终有一丝戒备。一年前,弟弟朱滔在幽州终于造反后,德宗虽当着朝臣的面让朱泚将一颗心放到肚子里去、唐廷绝不会无端猜忌,却转头就免去了他凤翔行营节度使之职。
皇甫珩第一次见到朱泚,是在数年前朱泚担任泾原节度使之时。当时姚令言是节度使留后,常带着姚濬与皇甫珩一起进入朱泚的帅府商量军务。
有一回,朱泚命人提上来一个笼子,里头一只大猫,腹下一只小猫和几只小鼠。朱泚向诸将道:“猫鼠本为死敌,这猫儿却能为小鼠哺乳,足见大义如山,堪称本朝祥瑞,最适合敬献于太后的生辰宴上。众将以为如何?”
姚令言和姚濬没有即刻作声,众副将则喏喏私语,唯皇甫珩出言道:“回节帅,末将以为,天地君亲,伦常有道,便是飞禽走兽也不应有异,这猫鼠同乳,乃物反其常,献于帝庭恐怕不妥。”
朱泚眸色一闪,盯着皇甫珩,片刻后向姚令言道:“姚将军,虎父无犬子,皇甫将军看得通透。此事便作罢。”
然而几日后,朱泚还是遣使将这笼猫鼠送往长安。据说代宗皇帝饶有兴趣,但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德宗却直陈己见,辞令竟与皇甫珩一样——“物反其常”,还多了不太客气的四个字“何足贺哉”。
消息传来,姚令言当下便将皇甫珩唤到身边,忧心忡忡道:“珩儿,我们武将,马上易逃死,马下难为生。朱帅若再有议事,自有为父出面,你在他跟前做个哑巴便是。”
一旁的姚濬不以为然:“父亲何出此言,太子那一番话,正表明珩弟料事如神,想来朱帅今后会更器重珩弟。”
姚令言喟叹一声,愈发正色向两个儿子教诲:“汉末几家争雄,田丰本是袁绍谋士,颇得器重,袁绍南攻曹操前,田丰百般劝阻,绍不听,结果大败。有人对田丰说,先生所言得证,必为袁公重用,结果呢?”
皇甫珩幼时随母通读经史,自然知晓义父所说的故事,因沉吟道:“结果袁绍回师后,就将田丰杀了。”
偏那姚濬还追问:“缘何杀之?”
姚令言气得不再多言,暗道自己这亲生儿子真是愚不可及,这廿多年来,竟似只长力气不长脑子。
皇甫珩忙找了个小由头打岔开去,事后则努力回想,自己本不是爱出风头的脾性,怎地当时这般唐突进言,似乎朱泚发问后正是望向自己,殷切温厚的目光令他犹如见到记忆深处的父亲,一时便侃侃而谈起来。他出身罪臣之家,又少年丧父,本就是个心思沉重的儿郎,越是得姚氏父子倾力提携,越是自省不得张扬,以免为父兄带来麻烦。
如此惴惴不安了半月,朱泚却并无异样,只在军士操练时视察得越发勤些,犹爱观看皇甫珩与属下比试箭法,有一次还合掌笑道:“皇甫将军这百步穿杨之技,攻城上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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