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艰难攀登的人,每到达一个目标中的高度,他就要坚决地驻足,完全松弛,方能继续获得全新的清明神智和强劲体力。
他就这样闭着眼睛在城下立了一会儿,才睡醒了似的,又登上城楼。
他的眼睛睁开了,极目远眺四方,泾河方向,灵盐方向,长安城方向,武亭川方向。他从十余岁开始军旅生涯,曾经作为一位将军,站上过泾州城头、奉天城头、萧关城头,也曾作为一名囚徒,被关入过长安城的京兆尹府,以及吐蕃人治下的凉州城牢院。
皇甫珩往后退了几步,盯着最靠近雉堞的一排青砖。
建中四年奉天之难的记忆还清晰,他仿佛看到太子李诵、浑瑊和韦皋,在自己的眼前奔过,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守军作战。
可是,很快,他眼前的场景又被另一幕替代。
他看到了崔宁。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勒死的情形。
是的,说起来确实教人匪夷所思,他从少年时代就出入沙场,不知见过多少次血肉横飞的画面,他自己,不也恶狠狠地用一柄陌刀将叛军悍将李日月劈为两半吗?可是,皇甫珩仍被崔宁受缢的画面纠缠着,恐吓着。
不见血的死法,比那些血流成河的死法,更残忍,更摧毁一个少年将军,也是一个生涩臣子的内心。
一切都是从目睹崔宁被缢杀在御前开始的皇甫珩为自己如今准备走上的路寻找着理由。无能的陆贽,旁观的浑瑊,虚伪的韦皋,奸佞构陷却也并未以命相偿的卢杞,看似安慰实则利用他皇甫珩的阿眉。
而在这些人之上,还有圣主,无上的权力,恰是所有争斗、阴谋、不公与恐怖的源头。
皇甫珩开始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在后来,又表现过建功立业、效劳朝廷的意愿和意志,不是热血未凉或者忠诚使然,更有可能是,心底对于权力的威势,从惊叹到渴求。
那种可以掌控人的命运和事件的走向的资格,那种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杀予夺的力量,披着振兴江山社稷的华丽而虚妄的外衣,如永夜中的恶魔般纵横天地间。
太令人痴迷了!
他的行驶于本初轨道上的权力迷梦,因鸣沙被俘而断殇了。
解救他的故人,向他道出原委后,令他在感激的同时,终于决定拜服于新主。
他相信对方必定是未来的强者,因为对方从少年到青壮,在极其艰难的处境中,在浑无几分家底的情形下,硬是能与圣主、延光公主、李晟、李泌周旋对抗,而胜多败少。
这就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他皇甫珩,如果自己无法获得人极之位,要追随,也应追随普王李谊这样的人杰!
皇甫珩步下城楼,匆匆往神策行营府衙行去。浑瑊脱险,在奉天城连过个夜都不肯,着急慌忙地要赶回长安城请罪,也定然会在御前告一番马燧的状。
也好,不必再应酬他了。
皇甫珩此刻有些急切地想见到妻子。
谈不上思念和情欲。
他只是希望庆贺自己遵照新主的计划、果然得了阶段性成功的喜悦。
在宋若昭身上,他的喜悦是可以被放大的。
皇甫珩认为,那是第一个被他真正征服、被他决定了命运、也无从再反抗的人。
他就是她的君,她就是他的臣。
这种君臣关系的隐喻,令他甘之如饴。
他走进军府后院、自己的临时宅邸,甚至都未理会迎上来要替他更衣的婢女桃叶。
他推开屋门,看到妻子憔悴而茫然的脸庞,与这热烈的盛夏生机格格不入。
他走过去看着她:“你刚哭过?”
若昭仰起头,那眼神已很难仅用陌生来形容。
她颤抖着说:“我做了一个梦,讱儿喊着,我再也见不到阿爷了。”
皇甫珩斜睨着她道:“吐蕃人劫盟,盟坛上下的大唐将校唯浑瑊幸免,这确是惊天大难,可你夫君我在三十里外,也不是个蠢货,怎会有事。”
若昭木讷地喃喃:“你想错了,这个梦也许预示着,讱儿会遭难。”
皇甫珩闻言,面色陡地一沉。
“你莫想回长安,你是我的妻室,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讱儿一个门前列戟的官家小郎君,祖母是郡夫人,居于西京天子脚下,何灾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