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男子的嗓音与发声习惯,仿佛天生为重要的颂誓场合而存在。
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种族,吐出不同的字音,但不论是否本族的听众,都能从那高亢洪亮而不尖锐刺耳、抑扬顿挫而不曲意造作的唱颂中,感受到一种神圣浩荡之气。
大唐兵部尚书、平凉盟会副使崔汉衡,微微阖着双眼。
闭上眼睛,似乎有助于更好地欣赏声音。
崔汉衡聆听着大唐颂盟官口中徐徐念出的盟辞:社稷如一,亲如舅甥,各守本境,烟尘不扬,乡土俱安……
接着,他又听到了吐蕃颂盟官的高唱。
崔汉衡在唐蕃之间奔波多年,精通蕃语。不过,他也第一次觉得,吐蕃语原来是如此高贵美好。
他感慨,又有些享受自己这番澎湃的心绪。
自大唐神龙二年公元706年以来,到如今贞元三年这次平凉会盟,八十年间,唐蕃共计和盟九次。不消说,前头的八次,都最终以双方再度开战,而宣告了毁盟的结局。
崔汉衡出自博陵崔氏,对于官袍本身颜色的变化,他虽也会心花怒放,但很难如那些寒门子弟般狂热地追求。从崔郎到崔公,从青春到白发,他更希望得到的,是自己从事的唐蕃睦邻交往修成正果。
此刻的崔汉衡,有一种一切艰辛皆值得的恢弘苍凉感,仿佛已经看到,后世史家中,再吝啬美言的执笔者,也会心甘情愿地写下对他的赞誉。
两边的颂盟官都念完盟辞后,一头青黑色的健硕牯牛,和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四蹄皆被缚住,肩背处则由藤绳绑在木板上,由唐蕃两边的壮汉,分别自盟坛的东西二侧抬上来。
尖刀刺入,牲畜突然爆发出的尖利哀嚎,以及自它们脖颈动脉处喷射而出的鲜血,那比烈日更刺目的颜色,仿佛再次证明了两大帝国盟誓的成色。
仆从们立即上前,训练有素地接起一碗碗鲜血,再鱼贯捧到所有有资格站在盟坛上的唐蕃使者面前。
阿眉饮了一口牛血。
新鲜的畜血,并无几分腥味,温热略咸,甚至比酪浆还更容易入口些。
阿眉的目光,跃过血碗的边缘,看向对面的唐将,以及坛下的百来名从官,和更远些的身着常服的唐人禁军。
众人终于饮尽了牛马之血后,吐蕃大相尚结赞率先举起双臂,作了一个敞开胸襟的姿态,竟然用堪称发音纯正的唐语,朗声道:“唐蕃甥舅,血浓于酒,贞元和盟,永无沦替!”
“贞元和盟,永无沦替!永无沦替!”
欢呼声立时知趣地响了起来,从坛上到坛下,此起彼伏,欢然动人。
浑瑊也仿佛松了口气,继而又记得还有一桩事似的,侧头问着崔汉衡。
与此同时,立于尚接赞身后的阿眉,缓步上前,向浑瑊道:“唐蕃两国,皆尊佛门,兴佛证盟,方得各方宁谧安乐。有请浑公,移步佛幄,随我焚香祈愿,共证今日盟誓之坚!”
“唔,好,好,老夫正向崔尚书问起此事。”
浑瑊笑容洋溢地说道,一面又回头寻人:“袁同直!”
河中镇判官袁同直,忙趋上前来。
阿眉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凝重,双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阿眉问道:“这位是……”
浑瑊笑道:“殿下,他叫袁同直,是老夫军府中的僚佐,素知佛事。”
阿眉亦莞尔:“甚好,吾等同往。我倒正好问问袁判官,如今中原的高僧里,有哪些大师将佛法讲得妙,我大蕃亦可恭请到逻些城来宣讲。”
阿眉引着浑瑊等人下得盟坛,往西南方向百步的佛幄行去。
……
蒙寻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那个头戴五尖球形凤帽的纤直身影。
六七个时辰前,还是昨日将尽之际,他就借着对于地形的熟悉,以及月光的帮助,摸到了这处有几处坑洼灌木窝的坡垣上。其间,就在他昏昏欲睡的半夜里,泥土表层传来的震动惊醒了他。
他钻出草窝,往西边望去。
没有火把,没有嘶鸣,但是皎白的月色里,密蚁般的人与马,那么真实而迅速地移动着。
平凉并非一马平川的所在。
经过了大河千万年冲刷的土地,怎么可能真正平坦如都城大道。纵然没有崇山峻岭,但那些沟壑土梁,就像一道又一道险恶的人心般,足够藏下阴谋与埋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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