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刘睿影和王淼二人到此刻都未对视一眼。
那些眼神,很多都是打量了一下,很快便游移开来。
这些人的武道修为不够,在他们看来,刘睿影和王淼两人,只不过是在传递花束而已。
无非是刘睿影想快些递出,而王淼不接。
这在“击鼓传花”的游艺中,也是常有的事。
当朋友有心让你受到惩罚喝酒,又恰好坐在你的下位,若是碰巧遇到花落你手,对方却是就会百般推诿,抵死不接。等鼓声停了,便大笑着鼓掌,一脸得意的看你受罚时的落魄模样。
但刘睿影和王淼不是朋友。
他们才刚刚见过一面,认识不到一个时辰,对彼此的了解仅限于来自哪里,姓甚名谁。
对于这样的关系,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会严加防范,决计不会把真实、完整的自己,坦露出来,多少都会保留些什么。
对于朋友,人总是有些矛盾。
既想要对方理解自己,却又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
客套话是为了不让其担心,但实际上却是生怕朋友瞧不起自己。
可这样的朋友还算是朋友吗?相比于敌人,却是越瞧不起自己越好。
若说喝过酒,也能算是酒友,起码带个“友”字。
两人只说过话。
世间却并无“话友”一词。
酒友虽然不能解愁,但至少能听你喝醉之后的疯言疯语,有时候要是运气好,忽悠也能得到些许的安慰。
不过在刘睿影和王淼这样的关系来说,应该是遭到嘲笑和挖苦的概率更大。
但酒友就是如此,不成文的规矩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无所谓了。
那么对于敌人,成为“酒友”的概率要比成为“话友”的概率大得多。
心中无论怎么痛恨,在某些场合下,都会耐着性子,平和脸色,端起酒杯。
酒场如战场。
即便灌醉了对方仍然不够解气,但何处不是竞争?只要有机会,就决计不能手软!除非遇到的敌人太过于强大,让自己有蚍蜉撼树之感。
酒汤有时比剑锋更加锐利。
花也能比刀尖更加容易刺破人心。
刘睿影一直在等着机会。
只要王淼的精神稍有松懈,手背再不稳的颤抖一次,他便会将尾指裹挟着劲气点出。
可惜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等到这种机会……
如此精妙的动作,要是持续的长久,任凭谁都会失去耐性。
何况现在还要分给手掌心几分力道,控制住花束,让其不散乱。
鼓声在悠长与急促间来回转换不休,频率变得越来越短促。
王淼皱起了秀眉。
她的耐心显然到了极点。
刘睿影心中暗喜。
终究还是她先按耐不住。
只见王淼的手背高高拱起,像是一只街头护食斗架的野猫。
刘睿影前有花束的遮掩,又用来回拨换自己尾指的位置,用以抵御。
王淼手背上的四个关节,如沧澜般依次涌动。
每一次凹凸,都藏着极为精微的变化,可以于瞬息之中,将刘睿影手中的花束夺取。
却不了刘睿影在掌心运气劲气,将花束吸附。
除了拇指之外,其余的四指都已腾出空余,将王淼可能出现的每一种手法的变化,都尽皆封死。
鹿明明看在眼里,身心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外行的读书人不懂。
他这般文物双全的,却是深谙其中的精妙。
眼神和精神现在环绕着刘睿影的,十不存一。
剩下的都是真正的大宗师。
也只有如此人物,才懂得欣赏。
在刘睿影和王淼之间,早就不是异常简单的“击鼓传花”的游艺这么简单。
在今晚这样盛大且复杂的宴席上,总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刘睿影和王淼,也会是别的人。
这把花束,在刘睿影掌心的劲气吸附下,越发像是一把剑。
一把好剑。
大可用来切菜剁肉。
要是卖给一位正准备讨好心上人的情郎,也应当能得个好价钱。
鼓声在所有人都毫无准备的时候,停止了。
刘睿影手掌中的劲气骤然泻去。
花束顿时掉落,像是孔雀开屏般四散。
王淼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伸手一抄,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花束握在手里。
“看来是我输了!”
王淼说道。
“是我递的迟了!”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并非递的迟,而是这花有些刺手,对吗?”
王淼说道。
“在下未曾听懂王大师话中之意,还请赐教。”
刘睿影淡笑着说道。
口中说着不懂、赐教,可语气却坚定的很。
“我只望你莫要存心。”
王淼说道。
“不知王大师这“存心”之心,指的是什么心?善心恶心?红心黑心?难不成还是……花心?”
刘睿影反问道。
说到最后,却是忍不出笑出声来。
王淼怒意上涌,身子骤然一抖,深吸口气,连带着胸前的翡翠色琉璃护心镜都高高隆起,继而怂动了几下。
握着花束的手,忽然攥紧。
两人之间,弥散着一层薄薄的杀机。
刘睿影却反而坦然,要比走进春暖阁后的任何一刻都坦然。
他将手伸进自己胸前的衣襟里,轻巧的拨开酒三半给他的诗册,从中抽出一支烟杆,烟锅儿上挂着个锦袋。
里面放着烟丝。
不多,刚好够抽一锅的。
刘睿影把烟丝用二指夹出,仔仔细细的地装入烟斗里,又用拇指压了压紧实。
然后把提着锦袋的底子,对准桌面抖了抖手腕,从里面掉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一小块黄纸。
嘴里叼着烟锅,双手把火石与火镰用力一击打。
比鼓声还要明亮的声响,夹带这四溅的火星,将纸燃着,随后偏偏然落在烟锅里。
刘睿影长长的吸了口,但却并未吞入肺里。
只是在口中打了个圈儿,便慢悠悠的吐了出来。
一团烟雾,刚出口,就化了,根本看不出形状。
他伸手扇了扇。
扇走的不光是烟雾,还有被烟雾彻底瓦解的杀机。
烟雾散去,王淼在起身喝罚酒之前,有意无意的看了眼刘睿影的双眸。
刘睿影想象不到,在这样衣服秀美温雅的皮囊下,竟然有如此阴森可怖的目光。
从这眼神中,他更是料定王淼决计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弹琴对弈的读书人。
这种眼神,无论谁对上,都会心头一颤。
要是碰上胆小、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就是登时窒息,背过气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王淼的眼神并未传递出什么凶狠。
反而平淡的紧。
平淡到漠然。
可就是这种平淡,却比草原人胯下的狼骑那包含兽性的眼神更加可怕。
是人的眼睛,总要有些情绪。
或欣喜,或伤悲。
即便无视,其中也有轻蔑。
王淼的眼睛却比一滩死水还要死。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里面盛满了断裂的箭簇和刀枪,甚至还有油星点点的残羹剩菜。
箭簇与刀枪上还有翡翠色的铜绿,油星在灯火下,酷似黄昏时,罗绮的晚霞。
死水终究会变成一滩绿酒样的液体,上面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大小串联,然后又被蚊蚁咬破,饱含着深深地绝望。
再抬眼。
王淼已经双手捧着酒杯,开始喝酒。
喝的有些着急。
酒汤从两边的嘴角溢出,顺着她秀美的脖颈一直朝下流去,湿润了甲胄里面的内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