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方面,倒是狄纬泰的论调略高一筹,广为众人接纳。
且说这“道”分为“公道”与“私道”,正是先贤之所以与平民、旁人之区别。
要想拥浩然快哉,便要有大气魄,不可汲汲于私怨,不戚戚于私利。
而在皇朝倾覆,天下动荡无道的年代,才会诞生能够囊括山河百姓的胸襟的大人物,才会有如今的五王共治的存在。
但这世道并非人人圣贤,风调雨顺,也没有那么多时刻想着匡扶社稷、维护正义的“公道”。然则,人生在世,还是有人本“天下有道,吾不与易也”信念,这便是“夕死可矣”之境界。
“这话送你,也送我,更送那个赌徒”。
傅云舟接着说道。
刘睿影默然,他对于傅云舟所言的歪理,虽然无力辩解,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生死之诺,岂可易许?
即便他是个赌徒,但为一事、一人而弃生,也非易事。
都曾经来过这世上,若没有一丝半点值得怀念、值得以生命来珍惜的人、事,那不是白白走了一遭?
不过能够用生命去付出的,定然是弥足珍贵的。
这意义总是在付出中才能得以体现,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便是最好的例证。
对于赌徒来说,视那赌桌为知己,也无可厚非。
“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是为了这跟棍子不服气。”
刘睿影掂量着手中的诏狱龙头棒说道。
傅云舟从鼻中冷哼一声,随即也反手从背后抽出了一根同刘睿影一模一样的龙头棒。
“看来,你到军器部就是要借这跟棒子。”
刘睿影说道。
傅云舟不置可否。
龙头棒在手,傅云舟端详了片刻,将扇子斜插在脖颈后的衣领里,说道:
“你我同时动手可好?就不分什么先后了。”
刘睿影点了点头。
然后摆手示意,让孟磊带着府卫们先从暗门中退出去,免得遭受波及。
他与傅云舟两人相隔有两三丈远,却交谈了许久,声音语气时而激烈昂扬,时而犹如虫蚁。
他们俩都知道这一战生死胜负难料,但却都不愿意在口舌之争上,输给对方半寸,故而仍就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但除了那些退至暗门处的府卫们外,还有两三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两人。
听得了先前的言语,众人心头都如巨石压着,紧张的几乎无法喘息。
忽然傅云舟手掌一挥,四周雾气渐起,瞬时就变得极为浓郁,好似置身在大海长河之中。
同样的功法刘睿影早就在太上河中领教过。
因此这番再看到,并不觉得惊奇,也丝毫没有惊慌。
凌夫人早就说了,这傅云舟与东海云台关系甚为密切,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他和刘睿影一样,算是生在太平里,还有的一样,便是他也和刘睿影般自打出生起就无依无靠。
养大他的人,他也不知道是谁,自始至终也没有叫过一次“爹”。
那是个天生残疾的小老头,一条腿细如麻杆,走路的时候也摇摇晃晃,像是就要醉倒一般,配上黝黑的肤色,更是让人敬而远之。
这小老头,不种地,也没有任何手艺,只是拉着给架子车,似老牛般,挨家挨户的,乞讨些众人家里的无用之物,然后一步一步拉去几十里外的地方,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更穷的人。
虽然很难找到比他还穷的人,但他起码还有个架子车。
身上的衣服从傅云舟记事开始,从未换过,上面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洞,但也从未缝补过。
因为他不会。
即使会,也没有针线。
不知从哪里捡回来了傅云舟后,爷俩便一起住在间随时可能掉下房梁的破屋子里。
一生未婚,本以为绝后,便把傅云舟当做天赐之子。
穷人有穷人的疼爱法。
男人不如女人心细,唯一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把傅云舟放在架子车里,和他一道走街串巷,权且全是陪伴。
待傅云舟长大了后,小老头也无银钱送他去念书,更不用说是其他东西了……就连名字也没有,只是唤他叫做“孩儿。”
安东王域的雨季很长。
一阵风可以鼓动硕大的航船从云台跨过东海,抵达内陆。同样也可以带来半个多月不停的暴风和骤雨。
雨季的时候,小老头儿没有营生可做,只能靠屋中不多的存粮。
可想而知,当云台的端长枝迟,将一块热气腾腾的白面饼子放在傅云舟手上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在他被带走的第三个念头,那小老头儿自杀了。
据说死的时候,屋子里连个锐器都找不到。
他是将脑袋,不断的撞在梁柱上,一次又一次,最终柱子崩塌,房梁倾覆,砸断了腰肢,就这么被压着,呻吟了三天才死。
死后过了个把月,才被人发现,还是因为有户人家骤然发迹,便购置了全套的新东西。而替换下来的,又觉得扔了可惜,这才想起了他。
但尸体已经腐烂,臭气熏天。
不过这却是一个普通人能用来结束自己一生的最悲壮的方式。
后来傅云舟回到过那里。
发觉还是和当初一样穷,一样破败。
看着断壁残垣,那养父的尸身就被埋在下面。
但他却没有任何悲伤,反而觉得胸口一直一来的沉闷变得烟消云散。
即使是在太平盛世里,依然有的人,命如草芥,依然有的人,冷血至此。
用着东海云台的独门功法,不多时,刘睿影不但周身都为雾气围绕,脚下都变得有些轻飘,似是站立于小舟之上。
“傅云舟,到了这一步也是你咎由自取。”
刘睿影使出个“千斤坠”的身法,稳住身形说道。
“各自珍重,毕竟这江海才能寄余生。”
傅云舟说道。
此言一出。
刘睿影顿时明白。
他根本不是什么和东海云台交往过密。
他根本彻头彻尾就是东海云台中人!
原来他一直潜伏在典狱,竟是因为东海的缘故。
那么东海势必会帮助他逃离。
他和李韵到底是什么关系,也未可知。
让刘睿影震惊的是,东海竟能让管制严厉的典狱里混入自己的人,那么岂不是李怀蕾此刻也危险了?
刘睿影听到一声轻微的呼吸,从后方传来。
正是那几双眼睛之一。
其中,熟悉的,有两三,还有几个无法确定。
但这呼吸声却是出自叶雪云,这点刘睿影不会听错。
那小丫头定是一直盯着刘睿影不放,在他离开“先贤祭”之后,就偷偷跟上,一路尾随。
想必是没有看到先前滚落的人头已经十几具尸体,否则她的反应不会比那位没出息的府卫副官安稳多少。
以她的性子,如今铁定吓晕了过去,还要再来杯温和的蜂蜜水缓解。
这小丫头好奇心真是太重,居然偷偷跟随着他,如果自己发生了什么危险呢,他怎么去救她?
好在这呼吸声,一闪而逝。
应当是被身边之人所阻止。
越是想要隐瞒的事情,越是瞒不住。
这和雨下的只要足够大,撑伞也无济于事是一个道理。
透过浓雾,与脚下莫须有的“水浪波涛”,刘睿影闻到一股小梨花的香味。
擎中王府的花园中,种植着许多人间珍品。
但独独没有小梨花。
不是因为她不好看,也不是因为她的香味不够芬芳浓郁,而是因为小梨花的花朵,是雪白色。
与“傲雪侯”的封号相同。
擎中王刘景浩因此为避讳,因此园中禁止栽种任何白色的花草。
通今阁曾有为先贤,于初冬之时,前往博古楼论道。行至西北地界,忽然一夜风起,大雪骤降,有感而发,留下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传世佳句。
其实不但是擎中王府,就连中都城中也见不到任何白。
更不用说这梨花的香气。
刘睿影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
“你也来了……”
刘睿影用劲气传音道。
“仪式什么的,太无聊……哪有看人打架有意思?站的腿酸。”
很快一道清丽的声音回应道。
更加证实了刘睿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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