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长感慨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真好,妙绝,能写出这般言语的苏子,难怪文章会独步天下。咱们这儿,说实话,连看家本领的青词绿章,都写得不如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怪白玉京不争气啊。”
那位远游至此的“苏子”,笑着不答话。
春晖大为惊讶。
浩然天下的那位苏子?!此人何时远游青冥天下了,又为何没有半点消息流传开来?
青冥天下对浩然的诸子百家学问,其实颇为陌生,毕竟这里以道法独尊,罢黜两教百家。比如这个苏子,春晖就只知道学问大,是那边的天下词宗,与白也和柳七,在无形中,都有些大道之争,尤其是同在浩然天下的白也与苏子,大道之争更加明显。可至于苏子到底写了哪些诗篇,春晖就两眼一抹黑了。在青冥天下既无流传,她也不算如何感兴趣。
孙道长抚掌而笑,“眉山苏子,天水白仙。同在异乡,山来就水,苏子见白仙!我这巴掌大小的道观,真是柴门有庆,与有荣焉。”
苏子无奈道:“孙道长言重了。”
孙道长一脸不乐意,“苏子矜持了,见外了不是?走,咱哥俩把臂言欢喝酒去,拉上白也一起,这家伙如今酒量惊人……”
苏子被老观主拉着胳膊往大门里边拖拽,生怕那三刀宣纸、歇龙砚、生花笔派不上用场。
孙道长这位青冥天下铁打不动的第五人,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与山水邸报上边所写的“道法深邃,气象森严”,什么“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判若两人。
孙道长碎碎念叨:“白也酒量好,可惜架子大,说世间能劝他喝酒之人,就一只手,他倒是没说是哪五个,里边有苏子是最好,咱哥仨直接喝起来,没有的话,就过分了,更该喝酒……”
苏子当然清楚白也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浩然天下的后世文人,关于诗词之争,其实最少有半数,也就是更喜欢白仙还是苏仙的争执。
直到苏子亲笔写了一份足可流芳千古的《白仙诗帖》,直白无误流露自己对白也的钦佩,情形才稍稍好转,不曾想还是有些推崇苏子的仰慕者,既然苏子都发话了,那就不吵双方诗词高低了,转去盛赞苏子的书法,说白也之所以没有传承有序的字帖真迹传世,肯定是字写得不行,然后对白也推崇无比的,还真极难找到白仙的墨宝,没办法,就开始说你们苏子书法,简直就是石压蛤蟆,奄奄一息,不然就是黑熊当道,森然可怖……白也反正好友寥寥,又在那孤悬海外的岛屿闭关读书,可以全然不介意此事,只是苦了桃李满天下的苏子,不胜其烦,山上传闻,苏子便干脆带着两个由文运显化而生的书童“琢玉郎”、侍女“点酥娘”,一同出门远游,去那洞天福地躲清静。
只是谁都没想到苏子这一远游,就干脆飞升来到了这座青冥天下,最终在一座不被纳入七十二福地之列的诗余福地,又名词牌福地,找到了更早联袂飞升远游的柳七、曹组两人。
女冠春晖与那苏子打了个稽首。
几乎是侧着身给拖过门槛的老夫子,只能微笑点头当做还礼。
过了大门,孙道长喊上春晖一起,然后直接施展缩地山河神通,带着所有人来到一处道观禁地。
茅屋一栋,四周遍植桃树,门前有座小池塘,铺以青色砖头作为散步小径。
孙道长故意隔绝天地,欺负那虎头帽孩子和俩剑修境界不够,毕竟再过百余年,这样的机会就没了。
背书箱的少年书童,和背着锅碗瓢盆大行囊的少女,都看到了一个虎头帽孩子,和两个年轻人,一只胖子,一块黑炭。少女视线更多是看那个可爱的孩子,少年则是看那两个都背剑身后的年轻剑修。他们两个,虽是自家先生的文运显化,天生就身负地仙神通,同样也可修行,只不过被苏子施展了障眼法,同时主仆三人都有意压制了境界,故意以俗子姿态,徒步游历山河,事实上,少女点酥已是元婴境,小说家修士,少年琢玉则是元婴境,剑修。两人驻颜有术,岁数都不算小了。只不过世间精怪之流,尤其是极其罕见的文运显化之类,只要涉世不深,沾染红尘越少,心智往往开窍就少。
琢玉以心声与点酥问道:“哪个是白先生?胖乎乎的?黑乎乎的?”
点酥漫不经心道:“白先生诗无敌,与他是什么模样没关系。”
虎头帽孩子双手负后,站在水塘边,一旁那个胖子年轻人,求着帮自己刻一方印章,说以后好跟陈平安显摆。
在这之前,同样在大玄都观修行的胖子,没少烦这个虎头帽孩子,求他教自己几手绝世剑法,不成,带着文房四宝来求几幅墨宝,还是不成,现如今只好求三两个字就心满意足,不曾想还是不成。
见那虎头帽孩子不理睬自己,胖子就说以后陈平安万一真来与白先生求证,白先生就不点头不摇头,如何?
虎头帽孩子扯了扯帽带,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嗤笑一声。
胖子立即保证道,董黑炭,以后你在大玄都观,有我罩你,吃喝不愁,绝不花钱,决不让你离了剑气长城就破例。
董画符蹲下身,轻轻丢石子到水塘里。
胖子坐在地上,叼着草根。
一不小心提起家乡,反而没什么话想说了。
如今董画符身份落在了白玉京那边,只不过没入谱牒。
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正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神霄城城主。
所以董画符没有任何犹豫,在倒悬山飞升到白玉京地界后,他二话不说,就选择留在了神霄城练剑。
就凭老圣人临终那三个字。
董画符就认定了神霄城,要在此修道,炼剑。不认什么青冥天下,也不认什么白玉京。
董黑炭这趟出门只是来看看好朋友,因为晏胖子选择在大玄都观修行,老观主孙怀中见到了那件咫尺物后,又询问了一些“陈道友”在剑气长城那边的事迹,老道长十分开怀,对晏琢这胖子就更加顺眼了,吹嘘自家道门剑仙一脉的天下无敌,什么威逼利诱都用上了,将故意一惊一乍十分捧场的晏胖子留在了自家道观。
晏琢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陈平安的用心良苦。
这座大玄都观,门槛其实很高的。
更是青冥天下所有剑修心神往之所在。
而那位老观主孙道长,又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看人顺眼与否,从不看境界、出身、靠山这些虚头巴脑的,只看第一眼,有无眼缘。
更何况老道长,还是一座天下的第五人。
当年剑气长城的十六位剑修,通过倒悬山“飞升”到青冥天下,领头人是老元婴程荃,当时背了一只棉布包裹的剑匣。
程荃最后则选择了与大玄都观齐名的岁除宫,作为落脚处,担任了供奉,入了宗门的山水谱牒,却与其余年轻剑修一样,暂时都未加入道官谱牒,程荃再将那剑匣搁放在了鹳雀楼外,一条大水中央的歇龙石上。
其中有在城头捡到一根拂尘木柄的少年剑修,跟随董画符一起选择待在神霄城,总计九人,都留在了白玉京修行,各自散入五城十二楼。
其余的,就像程荃和晏胖子,各凭喜好选择落脚点。
白玉京对这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破例给予一份极大的自由。
等程荃到了岁除宫,才知道倒悬山那座开了两三百年的鹳雀客栈,原来与岁除宫鹳雀楼有如此渊源。那个“年轻掌柜”,正是宫主吴霜降一人之下的守岁人,只是与其余四人不同,至今全无消息。此外客栈厨子、杂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阴神之姿,远游浩然天下倒悬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宫主吴霜降的嫡女。
一座开在倒悬山陋巷深处的小小客栈,一飞升。两仙人,两玉璞。
董画符当时跟着程荃到了岁除宫,程荃要谈正事,他就和晏胖子一起闲逛,不看白不看。
倒悬山迁徙到了青冥天下之后,岁除宫有人出了大价钱,买下了鹳雀客栈周边方圆数里地的所有建筑,道号洞中龙的仙人张元伯,以移山之术,全部搬到了鹳雀楼附近。
两人中途遇到了脾气不太好的“少女”,表面上与晏胖子客套寒暄,实则绵里藏针的,瞧他们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晏胖子嘻嘻哈哈,假装不在意,董画符什么脾气,董家剑修又是什么脾气,觉得这娘们恁大年纪了,还这么小家子气,董画符就顶了她一句,你这鹳雀客栈牛气什么,有本事开到陈平安的家乡去,要么都打不过,要么都打不过。
她一头雾水。
吵架就怕这个,对方明明说了句顶不中听的话,偏偏不晓得在说个什么。
陈平安嘛,她当然知道,既是鹳雀客栈的常客,后来又成了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
山上君虞俦的道侣,也就是那个化名年春条的妇人,当年就特别喜欢那个背剑少年的眼神,说干净得让她都不忍心去大半夜敲门、问客官要不要添棉被了。等到后来听说陈平安莫名其妙当了隐官,妇人那叫一个悔青肠子,说早知道如此,昧着良心也要说客栈闹鬼,怕死个人,让姐姐在屋子里边躲躲。
到最后三人好歹只是拌嘴斗法,没真正动手,不过约了一场架,以后再打。
董画符算是帮陈平安约的,那个岁除宫小婆娘答应得很爽快。
如今两人身在大玄都观,其实董画符和晏琢都有意无意不去聊家乡,至多聊一聊宁姚和陈平安,陈三秋和叠嶂。
他们两个,加上宁姚,陈三秋,叠嶂,董不得,郭竹酒,范大澈。
各自远游,分散四方。
可其实除了陈平安,其他所有人身边好歹都有朋友。
白也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要刻什么字?有想好吗?”
晏琢大概是完全没想过这位白先生竟会答应此事,抬起头,一时间有些茫然。
董画符提醒道:“一方印章再大,能大到哪里去,扇子题款更多。大玄都观的桃木很值钱,你都在这边修行了,做把扇子有什么难的,再说你床底下不就已经偷藏了一堆桃木‘枯枝’吗?”
晏琢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老子是拉着你去地上捡树枝,至多掰些不易察觉的纤细桃枝,咱俩好合伙做买卖,五五分账,没让你直接砍倒那么大一棵桃树,害得老子只好连根带树一起搬回去藏着,这几天睡觉都提心吊胆,如果不是那棵树离着白先生住处近,暂时无人察觉,不然这会儿咱俩就要被那个笑面虎老观主,吊在树上喝西北风了!你是不知道孙观主的为人,他娘的跟陈平安绝对是一路人……”
董画符双臂环胸,“我反正觉得孙观主挺厚道的,待客热情,一见面就问我湛然姐姐好不好看,我就入乡随俗,照实说了,在那之后,湛然姐姐每次看到我,笑容就多了。”
晏琢双手抱头,对对对,被你说成“腚儿圆好生养”的春晖姐姐,是不好拿剑砍你这客人,我如今可是大玄都观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了,以后怎么办?
董画符一拳砸在晏琢胳膊上,说道:“白先生还等你话呢。”
晏琢想了想,挠挠头,抬头对白也说道:“不如白先生随便写就是了,我等会儿回去,马上做好一把桃木扇子送过来。”
虎头帽孩子说道:“印章刻字。”
晏琢刚要言语,突然有只手搭在晏琢肩头上,有个嗓音带着笑意,在背后响起,“晏琢,扛那么大一棵桃树跑来跑去的,肯定不轻松吧,别看咱们大玄都观一棵桃树,瞧着不高不大的,加上那么多碍事的枝丫,最少得有几千斤重呢,不如让贫道帮你揉揉肩?等会儿还要做几百把扇子好卖钱,千万别累着啊,耽误晏大爷修行,让贫道怪心疼的。以后别大半夜做这种事情了,天黑走路,容易不小心撞到树枝,事后还要误以为挨了闷棍。”
晏琢身体紧绷,哭丧着脸。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观主祖师爷该说的言语吗?
白也转过身,对那苏子拱手礼,苏子亦是如此。
双方相视一笑,只在不言中。
就像白也没有去过中土穗山,其实他也从未见过这位家乡相距不远的眉山苏子。
至于《白仙诗帖》,白也当然听说过,是从老秀才那边听来的。真正让白也欣赏的,当然不是苏子那幅字帖,对自己的溢美之词,而是苏子作为读书人的心性。就算没有白也,换成其他人侥幸早生苏子几百年在人间,然后走在了在苏子身前道路上,想必苏子一样会坦然诚然,再为那人写一贴,同样会自贬几分。
苏子豪迈,故而诗词书画文章共风流。
千载之下,文风才情风骨生气皆凛然。
至于另外那边,晏琢一个身形下沉,肩头歪斜,转身站起,脚下生风,绕到孙道长身后,双手揉肩,行云流水,谄媚问道:“老观主,这是陈平安教我的手法,力道合不合适?”
孙道长冷笑道:“放你个臭屁,我那陈道友铁骨铮铮,言语诚挚,有一说一,没你这么墙头草。”
晏琢悻悻然就要收起手。
不曾想老道长怒道:“有气力砍桃树,没气力揉肩膀?娘们唧唧的,半点不爽利。”
董画符冷不丁说道:“砍树跟我没关系,我那晚上就没出门。”
孙道长微笑点头,赞叹道:“这就很像陈道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