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收起棋盘上的所有黑子。
捻起一颗没有刻字的雪白棋子,随意落子。
虽然是个臭棋篓子,但他喜欢听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
陈平安闲来无事,自己与自己下了一盘棋,旗鼓相当,心满意足,觉得这才是下棋,让子算怎么回事,若是胜负明显,也没意思。
陈平安没有着急收拢棋子,后仰倒去。
遥想当年,在小镇大门那边,第一次看到的那拨外乡人,十余年光阴,弹指一挥间,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故事。
苻南华如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老龙城下任城主,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后,便大局已定,听说如今苻南华与封王就藩于老龙城的宋集薪,双方处得关系不错。
蔡金简这些年除了修行破境比较快之外,已经自己开峰辟出府邸,极少外出,潜心修道。
当年去往青鸾国途中,在蜂尾渡那条著名巷子,又见过一面的黑衣青年,姜韫,最早得到了小镇铁锁井的那桩大机缘,此人是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在宫柳岛之外,收取的唯一一位嫡传弟子,陈平安对姜韫印象不错,之后在书简湖,胆敢登上宫柳岛拜访刘老成,除了身上那块圣人玉牌作为保命符,相当一部分原因,便是刘老成会收取姜韫为弟子。
大隋皇子高煊,当初从李二手中“截获”了龙王篓和那尾金色鲤鱼,但是陈平安对此没有什么芥蒂,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签订规格极高的山盟后,高煊担任质子,赶赴大骊披云山,在林鹿书院求学,高煊没有刻意隐姓埋名。之前陈平安带着李宝瓶他们远游大隋山崖书院,跟高煊见过,此后高煊在书院求学,双方都有些默契,没有刻意碰头,更无交流。不然过于犯忌讳,对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清风城许氏母子,得了刘羡阳家的祖传瘊子甲,清风城许氏家主如虎添翼,凭此成为宝瓶洲战力最为拔尖的那一小撮元婴修士,不但成功铲除异己,牢牢抓权,而且将许氏嫡女远嫁大骊京城,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除了许氏家底深厚之外,许氏家主本人的修为,也是关键原因。这么多年,撇开双方各自的暗中查探,陈平安与清风城许氏唯一的牵连,大概就是那些狐皮美人符箓了。
许氏一开始在西边大山,拥有一座占地极广、风水极好的朱砂山,后来曹枰、苏高山两支大骊铁骑,分别被朱荧王朝边军和藩属国阻滞,加上许多幕后诸子百家的影影卓卓,一洲形势顿时扑朔迷离,清风城便做出一个事后悔青肠子的举动,贱卖了那座朱砂山,修士迁徙离开大骊。如果不是舍了脸皮,将嫡女嫁给袁氏庶子,亡羊补牢,联姻袁氏,恐怕清风城如今已经更换家主了。
那头搬山老猿,依旧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职责相当于落魄山的周米粒。当年那个瞧着粉雕玉琢却心机深沉的小女孩,名为陶紫,如今也成长为正阳山的修道天才,先前跻身洞府境,八方庆贺,那头老猿,更是搬了一座覆灭小国的旧山岳,作为贺礼。据说陶紫当年在小镇那边,就跟宋集薪很投缘,双方分别后,关系非但没有疏离,反而越拉越紧密,她的那位家族老祖,正阳山掌权老剑仙之一,一定乐见其成。
那位爷爷是海潮铁骑共主的年轻女修,处境最为不堪,因为她当年误杀了那位杏花巷老妪,被马苦玄惦念至今,马苦玄用自己的全部功勋,例如斩杀两位朱荧王朝两位金丹剑修,加上借用了一部分真武山修士积攒军功,按照国师崔瀺大骊订立的某个规矩,换来了海潮铁骑的分崩离析,被大骊收编,而那位告老还乡的老人,则在半路被马苦玄亲手击杀,还给女子取了个“数典”的辱人名字。兴许在很多旁观之人眼中,家族灭亡,叛离师门,女子继续苟活,不是数典忘祖是什么?
这些人,来了家乡小镇。
家乡也有很多人陆陆续续走出了小镇。
例如那座学塾的蒙童,其中李宝瓶他们去了山崖书院,一个当年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贾春嘉,跟随家族去了大骊京城,骑龙巷两座铺子便辗转到了陈平安手上,董水井留在龙泉郡,靠自己做起了买卖,越做越大。
福禄街李希圣去了北俱芦洲,朱河朱鹿父女,红烛镇一别,先去了大骊京城,后来便没了消息。
刘羡阳,祖上原来是那一支陈氏的守墓人,醇儒陈氏念旧,让女子陈对带着刘羡阳,去了南婆娑洲,约定二十年后,会让刘羡阳回到阮邛那边。这就是陈平安最佩服刘羡阳的地方,刘羡阳学什么都快,在龙窑当学徒,刘羡阳可以被姚老头收为弟子,将一身手艺,倾囊相授。后来两人同样在阮邛建造在龙须河边上的铁匠铺子打杂帮工,阮邛不愿意收取他陈平安当弟子,但是对刘羡阳青眼有加。
陈平安对此没有心结,就是替刘羡阳感到高兴。
在陈平安心目中,刘羡阳应该把人生活得更好才对。
泥瓶巷宋集薪,顾璨,杏花巷的马苦玄,福禄街的赵繇,还有四大族十大姓当中,许多陈平安没有打过交道的同龄人,应该也都离开了昔年的骊珠洞天,走向了更加广阔的天地,各有各的悲欢离合,大道争先。
无论敌我,一个个皆是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人。
陈平安内心深处,对此也有一份从未诉诸于口的私念。
不光是宝瓶洲,未来整座浩然天下,都应该因为他们这些修行路上的晚辈,不得不去重新记起“骊珠洞天”这四个字。
陈平安坐起身,四把飞剑从不同窍穴掠出。
炼化为练气士却非真正剑修本命物的初一,十五。
其余两把,皆是恨剑山仿剑,一把是指玄峰袁灵殿赠送,名为松针。
一把是托付齐景龙购买而来,名为啖雷。
陈平安以心意驾驭四把飞剑,满室剑光。
陈平安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在棋盘上一按。
众多黑白交错的棋子瞬间蹦跳而起。
同时驾驭四把飞剑,轻轻敲击那些即将坠落棋盘的棋子,将其一一挑高,屋内一阵阵叮咚作响,清脆声响如天籁。
修行路上,风景宜人。
不过最动人的景致,还是宁姑娘。
只可惜他只敢这么想,不敢这么说。
————
孙家这艘跨洲渡船拥有两位管事,一明一暗,暗中那位,是从孙氏祖宅悄悄出山的供奉修士,对陈平安并不陌生。
只不过陈平安一直没有离开小宅子,这位供奉不愿打搅对方修行,便始终没有露面,不然还真是有些好奇,当年那个不过武夫三境的少年,为何在武夫道路上,都能够破境如此之快,总不能真如那市井坊间的演义小说,那些落魄文人胡乱瞎想出来的江湖,吃了什么增长百年内力的灵丹妙药,或是被隐世高人灌输了毕生功力吧。
一直到山海龟临近那座倒悬之山,这位供奉才看到陈平安走出宅子,在山海龟背脊最高处的观景台,仰头眺望那座天下最大的山字印。
只不过这会儿渡船明暗两位供奉都要忙碌起来,便打消了现身露面与之交谈的念头。
随着剑气长城那边的厮杀越来越惨烈,来到倒悬山做跨洲买卖的九大洲渡船,生意越做越大,但是利润提升不多。
只要有心,便会发现南婆娑洲和扶摇洲的跨洲渡船,几乎都不再载人游历,刻意压制了渡船乘客的人数,哪怕挣钱少些,不得不加大渡船远游的损耗,也要频繁往返,通过倒悬山向剑气长城运输更多物资,显而易见,这是坐镇两洲的儒家书院,开始暗中插手此事了。
唯独桐叶洲,依旧一如往常,这与桐叶洲跨洲渡船不多也有关系,桐叶洲是九大洲中,最不喜欢与外界打交道的一块广袤版图,去往桐叶洲游历的修士,与远游别洲的桐叶洲本土练气士,两者不成比例,所以桐叶洲修士也给人一种不挪窝的印象。
道理很简单,一来东南桐叶洲,地大物博,自给自足,毫无问题,再者南北两端有桐叶宗和玉圭宗分别坐镇一洲首尾,而且仙家山头数目相对少且大,数千年以来,一洲世道,十分安稳,不过前些年那场裹挟扶乩宗、太平山两大宗门的巨大灾殃,不但是让桐叶洲修士措手不及,也让浩然天下看了一个不小的笑话,好在如今已经重新平静下来,诸多仙家势力,各自休养生息。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栏杆旁,身边四周修士,多是宝瓶洲人氏,也有相当数量游览宝瓶洲的别洲修士,这在以往,并不常见。
随着宝瓶洲的风云变幻,大骊王朝一举跻身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列,带着一丝好奇去往宝瓶洲的别洲修士,便越来越多,在这之前,宝瓶洲就是偏居一隅的弹丸之地,让人根本提不起兴致,要去也是去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或是直接去往桐叶洲。
从北往南,依次是大骊京城,神诰宗,观湖书院,老龙城,一般这就是别洲修士的游览路线,更多地方,却也不太会下船游历。
以后兴许会再加上一个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姜尚真的书简湖真境宗。
毕竟姜尚真的名气是真不小,一个能够在北俱芦洲兴风作浪还活蹦乱跳的修士,不多见。
对于浩然天下而言,北俱芦洲是一个极其凶险且不友好的地方,杀气太重,在别洲绝对不会死的死人,太多。
陈平安真正走过北俱芦洲之后,反而觉得这是一个江湖气多于神仙气的地方,将来可以常去。
风雪庙剑仙魏晋,如今就在剑气长城。
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在问剑太徽剑宗之后,应该也会立即赶赴倒悬山。
可惜曹慈已经不在城墙之上,不知道先后两次大战过后,曹慈留在那边的小茅屋,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茅屋,还在不在。
观景台附近很多别洲修士,大多以中土神洲雅言攀谈交流,言语之中,纵横捭阖,指点江山,对于宝瓶洲山上山下,依旧没有什么敬意,提及那些势如破竹的大骊铁骑,也没有什么溢美之词,只说还行,在宝瓶洲本土算是不错,可要是搁在中土神洲,注定无法如此顺利。
不全是这些外乡人眼高于顶,因为崔东山自己就说过,宝瓶洲缺少飞升境修士,这就是天大的忧患。
几十年后,大势临头,只有一个偷偷摸摸跻身飞升境的老王八蛋,根本不够看,怎么办,借!好在倒是不用如何求爷爷告奶奶,不然他崔东山能憋屈得一口老血喷死自己。
崔东山言语之中泄露出来的那个天机,陈平安只当没听见。
国师崔瀺,先仿造出白玉京,再让大骊铁骑吞并一洲,敢行此举,自然不会束手待毙,只是带着整座宝瓶洲一起送死。
陈平安收起思绪,环顾四周,多是来瞻仰天地之间峰倒悬的那一幕壮观景象。
倒悬山之外,有一条条如云似水的河道,在四面八方悬挂于山峰与大海之间。
方圆百里的倒悬山,在那之上,除去一位大天君坐镇的主峰之外,又有八处景点,陈平安都逛过。
初次登上倒悬山便要经过的捉放亭,是青冥天下那位“真无敌”道老二亲笔撰写的匾额,当时陈平安与皑皑洲刘幽州在此分别,刘幽州去了那座大名鼎鼎的猿揉府。
挂满历代剑仙挂像的敬剑阁,陆抬想要为老祖敬香却被那位看门道童打出去的上香楼,女子武神裴杯炼剑的雷泽台,陈平安无意中买到一幅祖宗甘露甲的灵芝斋,此外还有又名“缺一堂”的法印堂,与那风景旖旎的麋鹿崖,青鸾国柳青山迎娶的那位女冠柳伯奇,她则是出身于倒悬山那座师刀房,那边墙壁上,曾经有宋长镜和许弱的天价悬赏。
渡船沿着一条河道靠岸倒悬山之后,陈平安与孙家的渡船管事道谢一声,然后独自一人,重登倒悬山。
陈平安没有挑选既卖东西又开客栈的灵芝斋,依旧选择了那座位于小巷尽头的鹳雀客栈,掌柜愣了半天,“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点头。
掌柜啧啧道:“这次桂花岛那金粟,没跟你一起?如今你们宝瓶洲人氏腰杆硬了不少,如何,陈公子照顾照顾小店生意,挑间上等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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