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作整息之后,随着白牛大纛向前压阵,西夏人汹涌澎湃,卷土重来。
这一次,撞令郎们没有再次用生命去跟刀刃枪尖相撞,而是在身后蕃骑的驱赶下列阵张弓,倾泻箭矢……他们得到的命令很简单,射光身上箭矢便可以后退。
一方箭矢密集如雨,一方弩机势如雷霆,双方相隔一段距离,进行了一场全方位的非接触作战,这让宋军上下且喜且忧。
喜的是,西夏人放弃正面肉搏后,会让列阵的宋军士卒多少从心理角度稍微放松下来,因为当面肉搏是非常摧残人意志力的,非只如此,相较于之前肉搏战时实际上使外围战线暂时停止了移动不同,如果只是远程打击的话,此时的宋军完全可以外层架盾,重甲披身,继续维持移动。
而忧的是,箭矢不长眼,如果西夏人坚持大面积箭矢对射,架盾也好、轮换也罢、重甲也成,都必然会有相当的杀伤互换。
毕竟,对方的数量还是太多了。
宋军的高级军官们必须要考虑相当规模战损的出现。
“不会就这般耗下去的。”
以防万一,给铁象加了丝绸马罩的曲端一边缓步打马,一边认真推断。“这样耗下去,他们今日这般动静便没了意义,这般行动,一定只是给什么动作打掩护。”
“战场之上,哪里有什么掩护?”在岳飞命令下也穿了一身皮甲的胡闳休闻言摇头不止。
“必然会有后手……”岳飞倒也罢了,对上胡闳休曲端哪里能忍。“胡侍郎做斥候是一等一的,此番也是泼天的功劳,但军阵上还是差了点。”
胡闳休看了一眼曲端,欲言又止。
倒是岳飞,终于开口替胡闳休解释了一句:“胡侍郎不是曲都统想的这个意思……党项人必然有后手这谁都能看出来,胡侍郎的意思是,西夏人已经到了拼命的时候了,偏偏又是三四日内匆匆聚拢来的人马,所以各处其实都存了指望,只是指望多少而已。”
曲端怔了一怔,本能欲辩,但想起之前那个党项老女人,终究没有驳斥。而且不仅是刚才那一幕,便是曲大内心深处此时也是明白的,岳飞和胡闳休更加冷静,说的也更有道理。
说到底,宋军是抓住西夏人防卫缝隙,突然以一种绝杀的姿态杀到此地。当此之时,西夏人一则毫无防备,二则却又惊恐异常……那么这个时候,他们的任何军事行动都是仓促的、慌乱的,所以看起来再来势汹汹的进攻也有可能被严阵以待的宋军御营兵马给轻易击溃;可与此同时,这些党项人的任何军事行动也都是疯狂的、破釜沉舟的,所以看起来再荒诞和无用的进攻也不能小觑。
打仗嘛,甲厚刀利自然是很重要的,但人的意志在这个年代依然不可忽视,尤其是有巨大数量加成的时候,谁也不知道面对着惊吓与绝望时,西夏人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实际上,随着对射的进行,西夏人那边很快就出现了非常规的血腥态势:
可能是之前那轮肉搏伤亡太多,这些撞令郎现在还有些惊魂未定,也可能是无甲的他们面对着宋军弓弩手时的伤亡比例让他们感到绝望,所以很快就有试图钻空子的逃兵出现……这是当然的……很多逃兵通过扔下箭袋这种方式试图退走以蒙混过关,而换来的则是身后蕃骑们的血腥镇压。
一个又一个撞令郎,只要是胆敢在这个时间就后撤的,全部都被蕃骑借着战马的高度优势与长矛的长度优势直接处决在田埂上……具体过程,往往是七八名蕃骑一拥而上,将后撤的撞令郎一起捅出来七八个血窟窿。而被处决的撞令郎往往只是哀嚎数声,便立即毙倒在在地。
当后方督战者的杀伤比前方宋军的杀伤效率更高,再加上事发突然,这些基层部落民依然还有一种制度下对党项贵人与大白高国的服从性,何况还有国主大纛的存在……所以战线迅速被稳定了下来。
但这种处置方式,注定了不可能持续太久。
“俺真是把一筒箭射光了!”终于又有人退下,然后遥遥对着督战的蕃骑相呼,用的乃是关西汉话。“俺从来在部族里都是射箭最快最稳的!”
几名蕃骑当即持矛迎面而上,而那个声音复又急促相对,半是哀求,半是某种倔强与傲气:
“俺没哄你们,俺只是老了才没去横山的,俺家里也有匹马,本可跟你们一般,但临时给俺孙子了!”
这阵杂乱在刚刚有了点秩序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刺耳,直接引来后方不远处白牛纛下的梁王嵬名安惠抬头去看,但等他抬起头来,却并未寻找到自我辩解的老兵,只看到一群正四散开口归队的蕃骑,各自手上的长矛早已经被鲜血染红。
而与此同时,地上依然有被踩到的青苗倔强的站起身来,和田埂一起,遮蔽了许多东西。
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嵬名安惠便继续顺势往前看去,然后更是有些失语……这是因为他目下所及,对面宋军行军阵列最外围处,很多执盾者的盾牌早已经密密麻麻钉满了箭矢,却还是移动不停。
甚至再往里面去看,与枪盾混合方阵错开的弓弩方阵那边,许多外围的宋军弓弩手半身也钉满了箭矢,宛如刺猬一般,却依然行动自若,走上数步,然后停下来从身后宋军手中交换弩机,用已经架好的弩机朝着西夏部队从容发射。
很显然,宋军弓弩手也是一身札甲,外加铁面罩、铁围脖,只有腋下等寥寥几个部位才会致命。
当然,对方不是没有伤亡,但是跟自家党项大军的伤亡相比,实在是不成比例……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宋军那看似随意的弩矢,往往是一箭过来,非止是近处的撞令郎,便是外围的蕃骑也要连人带马整个被掀翻在地。
这是正常的,作为二十多岁便开始领兵的西夏王族,嵬名安惠当然清楚甲胄的重要性,步跋子、铁鹞子,还有贵人身侧的少数背嵬军,本身就是因为西夏甲胄精美而耀眼,才使得这些核心精锐被宋军牢牢记住。
但是现在根本没办法,西夏国力有限,嵬名察哥带走了大部分兴庆府的军事储备,灵州那里的储备也被带到了河西,就眼下这个局面,西夏已经算是尽力而为了。
看了片刻,想了片刻,压到阵前的安惠也沉默了片刻,而片刻之后,不知为何,原本还想再等一等的他不再犹豫,直接对着一名金甲武士下令:“撞令郎们今日已经尽力了,但兴庆府就在前方,绝不能放松……你回去跟国主说,等撞令郎们射完这一轮以后,分出一半轻骑冲上去继续射,轻骑射完了,再让撞令郎们捡起地上箭矢,重新上去射,然后剩下一半轻骑接着射,务必拉开距离,轮番压制……有甲的全跟我来!”
西夏诸将彻底轰然,那名金甲武士也即刻受命打马离队,朝李乾顺所在位置而去。
当然了,随着嵬名安惠这次再动,宋军上下也即刻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
“是队尾!”最先注意到这一幕的刘錡打马而来,向岳飞紧急汇报。“节度,西夏国主的白牛纛朝着后面去了,末将以为西夏人是要集中战力强攻我们的队尾!”
“看到了。”岳飞终于也严肃起来,却依旧不留情面。“刘副都统即刻归队,不要轻易动摇自己所领军阵!”
“喏!”刘錡犹豫了一下,还是应声而去。
“立即着人去告诉队尾的张景,让他务必稳住,尽量不要停下,一定要跟上全军大队。”刘錡既走,岳飞先扭头相对身后传令兵,复又看向曲端。“曲都统……本镇就不去队尾了,中军甲骑与你,你来指挥,若能取下白牛纛,西夏蕃兵必然溃散,今日此战便算成了,而若能取下西夏国主首级,更是不逊兴庆府一般的功劳……就交予你了。”
曲端一时措手不及,但旋即振奋起来,即刻应声。
不过,等曲大迫不及待下令中军甲骑立定,然后调转马头,再要驰到甲骑队尾时,眼见着岳飞与胡闳休等人率大纛转入临河的民夫队列中,继续行进,却又忍不住扭头呼喝起来:“节度……你还是要继续带大纛进发吗?”
“只要本镇大纛进发不停,西夏人士气便会沮泄不停。”岳飞头也不回,直接在马上抬手示意。“比之外围将士与曲都统,到底轻松了许多,今日偷个懒,且观曲都统成功!”
曲端嗤笑一声,再度调转马头,但却又二度转回,复又在嘈杂的战场上大声相对:“岳节度……我还想要阵中其他甲骑的指挥权!”
岳飞再度于马上抬手,依旧头也不回:“许!”
随着此言,岳飞身侧几十名兼有传令兵职责的精锐亲卫也纷纷跃马出列,往曲端那边而去,而岳飞身侧一时间只有区区胡闳休一人,外加身后一面大纛而已。
当然,大纛依然向前。
“呜~~”
西夏人行动迅速,曲端刚刚获得骑兵指挥权,尚未让调转马头的的骑兵做出行动,一声号角便忽然从御营大军侧后方响起,声音雄浑,极具穿透力,而下一刻,被号角声吸引住的两军士卒便亲眼看到,那个扎眼的白牛纛气势汹汹,果然是亲自往队尾处冲了过去,一直到距离宋军阵列百余步的距离方才止住,俨然是国主亲自执弓到了前线作战。
这下子,周围西夏蕃骑、撞令郎,一时间也如发疯一样,忽然爆发出震慑人心的喊杀声,而且这股疯劲立即席卷了整个战场,蕃骑、撞令郎,各自蜂拥上前,不计生死与宋军对射,时不时的还有毫无甲胄的蕃骑冒着双方箭雨纵马嚎叫着冲入当面宋军阵中,以一种自杀式的方式来寻求某种置换。
当然,这种意图太过明显的攻击换来的是被宋军集中狙击,根本不能成行。但是,西夏人依然寻到了一种新的自杀式打击战术——很多西夏蕃骑,在将箭袋扔给撞令郎后,选择了疾驰掷矛!
只能说,西夏人此举,一来猝不及防,属于忽然爆发;二来,却是步骑蜂拥而至,远距离箭矢压制不断,近距离自杀式掷矛,气势比之之前的撞令郎突袭更显得强大之余,也犹然有一定的合理性……故此,宋军阵列终于出现了动摇的情况,很多军阵短时间伤亡出现的频率超过了之前伤亡的总和。
而更要命的是,各部之间层次不齐的素质也显现无疑,有的军阵明显发生了动摇,出现了军阵轮换失控的情况,然后逼得行军都督亲自出面,调整阵型,严肃军纪。
一时间,宋军临阵处决的动摇者,居然又反过来超过了这种情形下的直接伤亡者……对面之前并无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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