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走瀚海对不对?”
“对!”
韩世忠听到这里,便要称赞老友胡漕司所言中肯,不复昔日南阳萌儿姿态。
却不料,赵官家只是继续催促,根本不给韩世忠说话机会:“还有呢?”
“还有便是要有骑兵!”胡寅继续正色以对。“而且一定要有大量骑兵!而骑兵又有两个用处,一个是西夏腹地皆有山脉、沙漠、大河阻拦,进入西夏腹地后地形完全陌生,需要用有足够的骑兵在周围撒开,充当斥候,侦查地形;另一个则是众所周知,西夏多骑兵,不止是那六千铁鹞子,更有许多部落蕃骑,那既然攻入腹地,便须提防屯兵城下时为支援过来的西夏骑兵断粮草退路,而想要应对此状,便须有足量骑兵阻拦西夏骑兵,或者干脆以骑兵逼迫西夏人与我野战。”
赵玖连连颔首:“还有吗?”
“有。”胡寅在一众武臣略显紧张的注视下从容再对。“一定要选一个更知道进退,对粮秣计算、后勤管束更妥当的,胜不骄败不馁的帅臣才行……与之相比,勇略出众、谋略出众,都不足为道。”
赵玖终于拊掌而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昔日胡中丞也知兵了。”
“臣依然不知兵。”胡寅昂然拱手。“臣这些话都是百年来征伐西夏的总结之论罢了……近百年以来,大宋伐夏之战未尝停歇,伐夏之论也未尝停过,臣将百年来有进展的行动挑出来,找到他们的共同之处,将百年来一败涂地的行动也挑出来,找他们的共同之处,自然能找到一些说法……但终究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能纸上谈兵,已然不错了。”赵玖继续笑对。“你刚才说帅臣,似乎意有所指?”
“是。”胡寅忽然抬手,指向了自己身侧的韩世忠,却还是面不改色。“官家,臣适才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言语之中,其实都在讽谏官家,伐夏主帅,延安郡王可做名义,却不可将真正要害一击托付与他,否则此战必败!”
韩世忠目瞪口呆,刚要发作,看到眼前的胡明仲昂然直立,与当年淮上朱皋镇形状无二,居然心下一怯,不由慌乱起来,然后竟然不敢插嘴反驳。
“怎么说?”一脸好奇的赵官家追问不及。
“好让官家知道,韩世忠素来骄纵之气难掩,乃是性情使然,稍有功劳便洋洋自得,视天下为无物,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是仗着官家放纵才能有今日的地位而已。”胡寅看都不看目瞪口呆的韩世忠,也不去看岳飞以下的诸多武将,只是对着赵官家严辞相对。“而其人自尧山救驾,得为延安郡王以来,自然也是旧病复发,官家此番西入关中又许他双层姻亲,又赐下帅旗,更是让他跋扈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臣没……”韩世忠终于忍耐不住了,赶紧对赵玖开口。
但他甫一开口,迎上赵官家似笑非笑的表情后,却又心中冰凉,当即住嘴。
“怎么个忘乎所以啊?”看了韩世忠一眼后,赵玖在石凳换了个姿势,乃是将一条腿摆到了身前的另一个石凳上,当场掸起了灰来。
“臣只说一件事情,明明官家对此番西夏之事早有布置,兵马、主帅、副帅俱有安排,他为人臣,居然要强求帅位,可谓大逆不道!”
“臣没有!”韩世忠面色苍白,直接在祀屋前下跪。“臣不知道……”
“起来。”赵玖当即出声,脸上笑意却一点都无了。
韩世忠随即起身,心下更惊,而其余人等,岳飞束手无言,面无表情;曲端忍不住回头笑了一笑,却又赶紧仰天以控制表情;王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喘起粗气;至于刘錡、李世辅、杨沂中等人,只是俯首而已。
“接着说。”赵玖抬手示意,却是对胡寅做手势了。
“是。”胡明仲拱手再度。“臣以为,官家此番西行调度,早有确切准备,明显是要以岳节度为帅、曲都统、王副都统为副,行最后一击。而延安郡王明知道军事计划,却还是借着调度骑兵回长安的机会自请回城面圣以求帅位,此其一也!”
此言既出,眼见着赵官家微微颔首,韩世忠固然心底愈发凉了下来,岳飞几人却也稍微喘了口气。
“而官家既然早有决断,却始终不做直接发表,俨然是为延安郡王国家第一名将的体面着想,结果他居然利令智昏,只将官家给他的体面当放纵,纠缠半月不休……”胡寅继续亢声发作,却又中途转向了韩世忠。“韩良臣,我只问你,你在长安磨了半月,官家若要你为帅,早早就发表了,迟迟不表,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官家,此其二也!”
韩世忠张口欲言,却只是无言以对,以至于渐渐出汗。
“至于今日,官家耐心将无,臣等也都看不下去了,先是臣以韩信讽喻他,再是官家劝他立德,接着又消磨许久,一直到来此周勃、周亚夫墓前,他却始终不悟……”言至此处,胡寅二度忍耐不住,然后二度扭头相对韩世忠。“延安郡王,我再问你……你是真不知道韩信与周勃父子的事情吗?”
韩世忠此时肯定是想明白怎么回事了,当即脸色煞白,便要寻赵官家辩解。
但与此同时,胡明仲却是接连不断,呵斥不停起来:
“放在寻常帝王那里,就凭你今日这番傲慢形状,说直接杀了你是胡扯,但今日晚宴时,直接不给你筷子,你该如何自处?”
“官家让你读书,让你修德,你都读的什么,修的什么?!”
“从淮上如此,到今日还是如此!真以为这天下事都是我们文臣刻意压制你们武臣吗?当日赵相公被你下属差点射死,你真无半点责任?朱皋骄纵,肆意杀戮降将,又是摆威风给谁看?夫子、萌儿,说给谁听?!”
“官家斤沟镇许你的郡王之位,可曾失言?玉带赐旗何等荣宠?一双儿女刚刚数月,未必养大,就直接许皇长子娶你长女,宜佑公主结你长子……这根本就是连身后之忧都给你抚平了,结果你还在这里纠缠不清,知道的自然知道你这人性情如此,自许天下先习惯了!不知道的,凭什么不忧虑你将来会谋逆?!”
“恃宠而骄!骄而慢上!”胡寅说到最近,几乎咬牙切齿,而不止是韩世忠,其余在场武臣,有一个算一个,俱皆悚然。“若非官家护着你们,眼下还要大局为重,哪里轮得到这荒郊野外再让我来弹劾?长安城里,我早就掷冠于地,拼了这个关西五路转运使,也要把你们这些人给当众轰下去!韩良臣!”
“喊你呢!”赵玖突然插嘴示意。
“是。”韩世忠慌乱应声,然后硬着头皮朝胡寅拱手。“胡兄……胡漕司!”
“你要是再这么下去。”胡寅拂袖相对,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官家再怎么费尽心思保全你们,也没有用……因为韩信根本是自寻死路!周勃也是活该知道狱吏之贵!认真读读书吧!”
“一定,一定,胡兄弟不要生气。”韩世忠赶紧做答,复又转向赵玖。“官家也莫要生气,臣确实真是昏了头。”
“朕没生气。”赵玖嗤笑一声,然后站起身来。“朕要是真生气了,还会让胡卿来与你言语吗?”
韩世忠长呼了一口气,回头去看那些被自己压的死死的其余帅臣们,也不免有些难堪。
“也别觉得难堪。”似乎是察觉到了韩世忠心意,俯首走出几步的赵玖忽然又回头捏住了对方手,轻松以对。“大战在即,君臣之间、帅臣之间、文武之间,都不该激化矛盾的……但偏偏注定少不了这些龃龉,说出来,未必是坏事,总比上了战场,还心怀怨气的好!”
“臣绝对没有怨气。”韩世忠赶紧表态。“胡漕司今日教训的对,臣是有些不知进退……”
赵玖握着对方手而笑,然后向前行去,走了几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朝一直没吭声的杨沂中略作吩咐:“今日在泾河口用晚宴,将那道菜做来,再让刘晏把西夏使节团带来,招待他们最后一顿饭。”
杨沂中拱手而去,旁边的岳飞却是忽然醒悟:“敢问官家,可是西面有言语了?”
“不错。”赵玖继续捉着韩世忠双手,坦诚颔首。“胡侍郎已经说动了耶律大石,契丹人以使团的名义带着胡侍郎从河西堂皇过来,到了兰州北面的卓罗城本能直接过来的,但胡侍郎以为,一来耶律大石那里有个条件,要我们先动手吸引兵力,他要在彼处催促契丹人回去报讯发兵;二来,他也想去兴灵一带熟悉下地形,窥探下布置……所以只着人回来汇报,本人却是继续随契丹人去兴庆府了。”
岳飞重重顿首,其余人也即刻醒悟,为什么要今天出来看长陵了……且说,赵玖在长安这般闲适,也是无奈,因为他们必须要等到耶律大石那边的讯息,才能开展下一步活动,这是被逼的……而韩世忠更是尴尬,因为这说明官家忍他忍到了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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