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婉如开始往前挤,试图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
一个又一个的木牌送将过去,源源不断的铁流从此处运到远方。宋婉如眼睛死死地盯着木牌上的名字,耳边奇异般的逐渐安静下来,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只能听见自己心底急切地重复那些木牌名字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张……王……赵……李……刘……宋……
刘……宋……!
宋婉如霍然回头,四周一望,喊住了其中有些面熟的两个年轻人。她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自己居然会觉得有些面熟,更无暇去注意那个年轻人为什么神情不对满面通红。她匆匆忙忙地扫了两人胸牌上“王中孚”与“吴益”五字,微微一福开口问道:“见过小王舍人,见过小吴舍人……妾身唐突,能否让妾身过到那边去?”
那高大年长些的小王舍人亮出一张巨掌虚推一下,宋婉如下意识避了避,听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依今日规矩,不可以!”话音刚落,那面白俊逸的少年舍人也正色加了一句“小娘子若想去,自从后面绕出去,转一圈便是,却不可乱了规矩。”
规矩!规矩!
宋婉如几近咬牙喝问,娘温柔地讲“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圜”的声音陡然至耳。她回头瞥了眼牌位行进队列,一面直接拽住王中孚的巨掌,从袖中将裹着手帕的白玉簪塞入对方手中。她甚至都来不及分辨自己到底塞了什么,只是哀声道:“且请两位小舍人行行好,妾身刚才约莫看到其中有木牌写着我哥哥名字一般,眼瞅着便要过去了……”
那两位年轻舍人对视一眼,却是直接单手挣脱对方,并将首饰掷给了身后的使女,然后依旧负手而立,严肃拒绝,旁边那少年依旧鹦鹉似的重复了一声。
规矩!规矩!
数年来宋婉如从来都没有如此激动失态过,兄长和哥哥的牌位眼瞅着便要过去,她不过隔着几步之远,却似乎永远触及不至。她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那二人却各自后退一步,然后齐齐背过身去,其中那位高大年长的还顺便揽着两个执勤士卒一起后退了半步。
宋婉如来不及道谢便夺路而走。她匆匆追着那名字一模一样的木牌,一路追一路呼喊。渐渐的她被人堵住了,密密麻麻的木牌被军士们放在一起,周围是尾随追来的士庶忍不住的哭声。
岳台之上的官家文武开始祭祀,接着有人开始嘈杂,将官家的话一句一句地传下来。一片呜咽声中,宋婉如眼前的世界开始濛泷,开始剧烈摇晃,她再也看不清那木牌上的字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牌在眼中开始扭曲、变异,变成了熟悉的一颦一笑。
——“其一,宋金之国战,我等宋人护国安民、抗击侵略,是正非偏!是义非暴!”
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哭。
她开始哭曾经伯伯哥哥死讯传来时没有掉下的眼泪,哭她连尸首都没法子埋,衣冠也无处寻。
她哭她自己为什么那时只顾着恨,只顾着钻进自己的悲凄中不出来,为什么没有想着对自己、对他再好一点。
她哭她自己是个花魁还不认命、还要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念自己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哭她再也不敢承认的姓氏。
她哭爹娘兄弟就这么接二连三的离开了自己,她却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举目四望茕茕孑立,她哭她为什么还在恨,恨为什么有人能安然自在地怀念所谓的丰亨豫大。
——“其二,此战自宣和七年起,至建炎五年,经历七载,大宋虽死伤无数,且仍亡地千里,但终究会是宋胜金败!”
她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所顾忌,越来越撕心裂肺。
她哭她曾经深爱的汴京城就这么在金人的铁蹄下倾覆破败,那些童年记忆中的繁华永远地逝去。
她哭她自己有了钱却再也吃不到的香糖果子,哭她曾经不敢睡去、不敢出声地卧在地上看着兄长一步步倒下的日日夜夜。
她哭她那么爱漂亮爱干净的一个人几次死里逃生,哭她自己活成了孤魂野鬼。她哭她自己有亲皆亡去无家问死生,哭自己曾经一宿一宿地梦累累的白骨和无法瞑目的头颅。
——“其三,千难万阻,此心不改,不捣黄龙,誓不罢休!此言与天下共勉之!”
她气噎欲绝,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在地上,靖康以来憋闷在心头的泪汹涌而出。
她在模糊的泪眼中看见了自己像无数次想象的那样跪在爹娘面前,爹娘笑吟吟地为她及笄取字。她看见自己一身红嫁衣,兄长将她送上花轿,粉雕玉琢的弟弟在追着轿马跑。
她的手死死地捏着上好的丝帕,仿佛曾经的她捏着爹爹的胡髯、娘的青丝、兄长的衣袖、弟弟的小手,捏着爹爹买给她的《論語》、娘叫兄长抄给她的《詩品》。
她在自己的哭声中仿佛听见兄长登科及第、簪花游街的欢呼,听见爹娘剪烛的喁喁私语,听见爹爹教她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听见娘教她读君贤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郎情妾意。
她哭她永远救不活的亲人、追不回的过往,她哭她活了十七年,一半的时间在学爹娘教她的忠君爱国、道德仁义,一半的时间在恨君君臣臣、舍生取义。
“何娘子。”
“……何娘子?”
她抬起头,扶着使女站起身,那是相熟的一个年轻小官人在唤她。宋婉如勉勉强强地拭了泪,听见他劝解道:“何娘子不是本地人吗……这些大都是尧山战中牺牲的关西人,娘子不必难过,大约……大约只是重名。”
只是重名。
只是重名啊。
宋婉如拍了拍红着眼圈怒目而视的小使女,温和地谢过他的劝解。她没有参与接下来的什么法会祭祀,筋疲力尽地离开了这里。使女犹然忿忿,待人少后又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没有生气。
为什么呢?宋婉如笑了笑,因为她知道自己几年来郁郁寡欢的其实是在等什么了,她等待的终于已经等到了。
——立心立命,继绝学而开太平,不正是满堂朱紫贵读圣贤书的意义吗?未来之事须年轻的官家带着满朝文武去做,年轻官家能如此祭,以后世道自当越来越好的罢。
宋婉如说这话的时候,使女惊异地看见她露出怀念的微笑神色。这种神色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只见过自家娘子望着窗外的疏竹时微蹙的眉宇,低头研墨时怔然的神色,还有哪怕是言笑晏晏也总拂不去的哀愁。
使女曾经总觉得娘子像是西游里下凡的仙女,仿佛隔得很远,似是随时便要离开一般。使女懵懵然没有听懂娘子究竟说的是什么,却从这一笑中忽然眼眶一热,险些又落下泪来。她匆匆忙忙地揉了揉眼,勉强逃避也似地伸手递出一物,是那支白玉簪:“方才那位高大的舍人扔回来的。”
宋婉如怔了一怔,恍然回头,自然只是见到了看过岳台大祭后兴奋的的行人。使女捏着玉簪碎碎叨叨地说道:“那舍人好不高大,奴家曾见过延安郡王,却是只面皮比他老些。想那延安郡王是一顿须吃三头牛、能倒拔杨柳的人物,怪道那舍人能把那两个人挟着……”
“挟着?”
“确系是挟着,方才娘子未注意,奴家却瞧得分明……”
使女看见娘子瞧过来,一双秋水似的剪瞳满是揶揄,才讪讪地住了口。宋婉如想她讲的“三头牛”有些噱意,转而又随之想起那人的面容来。
王中孚。
宋婉如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王中孚。她想起爹爹曾经给她讲《易》,点着《易·杂卦传》中的“中孚信也”说“切记切记”。中孚中孚,听说今日站在彼处的都是太学生与武学生,起这样名字的人想来家中父祖当通文墨罢。只是自己怎么慌乱之间倒是把这支玉簪子递了出去。
宋婉如再想起那个匆匆一面的小舍人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中秋大祭之后,先前已有风声的官伎开释的事儿有司便开始落实了下来,熟客来访,问她在不在此之列。这种事都是一朝入籍容易出籍难,但宋婉如答,在的。
熟客是什么心思很好猜。在美人面前,自诩风流的才子们大抵都有一种奇特的心理,很有来一场“邂逅相遇,与子偕臧”的欲望。只是风月场上的美人们也总有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惶恐,五陵年少的缠头就是安身立命的根,多少年来也只会从五陵年少处争缠头。觅得良人把自己再卖一次,是这群明日黄花们最后一笔划算买卖。不然呢?还能如何呢?
——还能效琴操,醒黄粱,看破世事生沉梦一场。
宋婉如没有出家的念头。脱了籍的女子往往容易操持就业,大抵从良与否都容易从火山又跳进新的苦海,反而不如与文人墨客酬和往来更痛快。官家鼓励妇女抛头露面,她不需为大小官人侍宴助兴了,深居简出地像个不理俗世的居士,教风月子弟愈加不易见到真容,愈是拜帖倍增。
她倒觉得有一点好笑。
她越来越喜欢逛汴京城,或者在酒楼上临窗坐上一日,眺望着热热闹闹的人间。从前好多事儿其实已经记不清楚了,有时觉得羊头卖的味道与旧时仿佛,有时似乎又不像,疑心自己原是记错了。小使女心思傻愣愣地问东问西,倒是她雇的些个小厮很为她的“毕生大事”操心。
宋婉如逗他:“你倒是什么时候娶浑家呢?”
小厮支支吾吾,眼神往使女的身上飘。小使女叽叽喳喳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到时候我要吃你喜酒。”
小厮涨红脸,一口气闷在胸口。
男婚女嫁,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她其实也只是不愿将就。她的积蓄还是足以过一辈子的,只要没有横生波折——大概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姊妹重操旧业的缘故吧,脱了官籍又成了私伎。放肆一回,等过不下去再说吧,宋婉如这么对自己说。而且不独她放肆,有时她觉得传言中的官家也挺肆意的。
——怎么偏偏肆意的官家便成了中兴之主呢?
春去秋来,时间过得飞快。国朝百年事也忽然一下了了,西夏被收复了。这不是宋婉如从邸报上得知的消息,她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在五岳观。那个士子在五岳观大声嚷嚷的时候,整观中的人几乎都沸腾了起来。
宋婉如转头和迷茫又兴奋的使女说:“一雪靖康耻有望了啊。”
她面前隔着帷纱,只是熟悉的人依旧能认出来。这话本不经意,旁边有人却是听见了谑道:“商女也知亡国恨呐?”
宋婉如转头看去,原是她做花魁傍着的正店一常客,也是同行一位姊妹的“贴心人”。她笑了笑,颔首也没分辩,只是转身离去。
使女问她什么是商女,她停顿了一下答道:“就和我一样的女子吧,幸存的人。”
使女想了想,睁大眼睛说:“奴家也是幸存的人。“
潘小官人还是没有放弃——叫小官人也不合时宜,建炎十年了,他也不是当初那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宋律恤女户,宋婉如脱籍后设法开了一家茶馆,还是托嫁了班值的干姊姊和这位潘官人才难得在偌大东京城中无人阴夺的。她不好请人家吃闭门羹,抱着琴问他:“黄中宫调多好乐,你要听什么?”
潘官人半晌说:“为什么不是从前常弹的《青玉案》?”
“从前奏曲是为生计,如今是赠友,赠友则需合时宜。”“宋婉如手一抚拨出昂扬前调来,按着弦说道,“将士北征,《四塞清》正合时宜。”
潘官人沉郁地看着她不说话。宋婉如含笑叹了口气:“你送来的节礼我快回不起了——令正很宽厚,是很好的人呐。”
“只是想知道娘子到底属意什么样的……总不至于真孤独一世吧。”
孤独一世吗?也许吧,她已经二十多了,不再是小娘子了。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如今东京城中的人提起军汉不再是“贼配军”了,自家千娇百媚的女孩儿能嫁给读书人自是好的,若是嫁给厮杀汉仿佛也不是不可以。君不见如今有名的虞官人当初不也是中了探花才娶了张太尉的千金做浑家的吗?又有人讲,现在进不了太学进武学也是好的,自家七姑的八姨夫须是个在官家前得用的,人家可说了,那个武学出生在官家身边当班值的王什么富,后来改了名直接跟着韩太尉当了领兵的将军,这次北伐估计也在呢!
茶馆里的闲汉们异口同声:“哇!”
宋婉如忽然记起那个高壮又彬彬有礼的舍人来。她听着楼下茶馆的动静,问旁边的使女:“你还记不记得建炎五年中秋岳台大祭时咱们遇见的那个舍人?很高大的那个?”
已经成了小厮浑家的使女茫然地摇摇头。宋婉如望着自己面前饱蘸浓墨写下的“王中孚”三个字,叹了口气,她也基本忘了他的长相了。
只是记着是一个一眼就能让人想起《陌上桑》的男子。
她越来越喜欢戴着帷帽和使女小厮慢慢地逛汴京城,或者在茶馆楼上坐上一日,眺望倾听着热热闹闹的人间。汴京里不少人都知道,这家小小茶馆原是一脱籍的花魁开的,若是有幸呢,还能听人在楼上抚琴吹箫,若是再有幸呢,吃到亲泡的茶也不是不可能。哪怕到了大举北伐的时候,也依然祥和的热热闹闹。
官家北伐时其实汴京最初也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大商贾试图哄抬物价、谣言日嚣尘上等种种怪象都是常态,宋婉如头两个月被茶馆喧嚣扰得无心抚琴,且遭了明面上两次皇城司的查探,随后有一日晚点烛读书时,亲眼见城中火光冲天。
宋婉如难得慌措了一宿,后来听闻官家就在城外不动如山,相公们也迅速解决了之后,才恍然发现东京果然是承平太久了。
——如今也轮到我们主动北伐了吗?若毕功于此役,是不是就彻底将迎来太平盛世了啊?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一日三惊的时候很快就过去了,邸报上的喜讯出现之频,乃至于寻常都引不了市井议论。到了年关,汴京一如既往的热闹起来。接连不断的进军捷报、元城和太原两城在除夕一日而下……同意不同意北伐的,几乎所有人都在说,官家是真正汉武唐宗一般的人物,是天生异象的真龙。
从前好多事儿宋婉如其实已经记不清楚了。就像有时觉得羊头卖的味道与旧时仿佛,有时似乎又不像,疑心自己原是记错了,眼前繁华的汴京也慢慢地覆盖了她曾经的记忆。听说过有人为官家写过东京旧梦的书,她倒也在闲暇时发过兴头想叙叙今朝,只是删易其稿无数,平定金国后也没能写出来——值得写的太多,想补叙又想删减的也太多。
相国寺大开斋会,她和相约前来的干姊姊提及此事的时候,姊姊还在莞尔:“你思绪樊然淆乱,莫不是有了别个值得思量的事故?”
她们站的地方正是大殿朵廊,远处僧人经文诵念之声悠然琅琅,近处游玩参会的士女老少笑语盈耳。宋婉如望着两侧精雕细琢的楼殿人物,悠然想起从前爹爹抱着她来此参与斋会的时候,指着壁画上翩跹的女子打趣说她待以后长成窈窕淑女,不知有哪家幸运的儿郎能得享大福。
当时她年纪还小,却已经读过诗经,满面飞红地钻到娘的怀里,听见身后的兄长接着笑道:“一定须是骑着高头大马、气宇轩昂的君子,才能叫吾家婉如清扬的娘子看上啊——”
“娘子——”
她恍然回头,昔日兄长和爹爹站立的地方正站着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数年前的匆匆一面于今蓦然重叠,也同样的满面通红、神色慌乱。
“这位娘子,敢问芳名……呃,”他冲口而出,又随即发现自己的唐突了似的匆匆改口,“不是,某……”
二十余载纷扰的过往如烟飘然而去,她一双清凌凌的眼眸看过来,沉淀着天姿动人的清丽、览书阅世的安然、明心见性的澄澈。只是伫立在彼处喧嚷热烈的人群中,便仿佛穿透了那些靡丽的、污浊的、混沌的、凄恻的、平和的时光,惊艳得像是一幅盛世美人的画。
几近花信年华的她忽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隔着帷纱竟陡然感到了久违的羞怯、慌乱与欣然——
“宋婉如。”
她站在汴京城旖旎祥和的太平光景中,轻声说道,“妾姓宋,名婉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