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官家的举止或许有画蛇添足之嫌,但考虑到他未必晓得胡寅会亲自至此,而且做出了那般表态,倒也不好说什么。只不过这么一来,又不免显得信不过人家胡尚书和东京几位相公这个文官决策集体的决意了。
最起码相较于岳飞,是不够信任的。
也由不得胡明仲会恼怒一时。
不过,眼下根本不是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好像兀术都知道将那种讽刺言语给好好收起来,转而激励部众一样,宋军这边,胡寅也立即放任了岳飞等人引导帐中军官去查看官家旨意,以作激励之用。
说一千道一万,河道既封,于金军而言,战机便现,战事也必然爆发。
这一战,与上个月刚刚渡河那一战相比,战事激烈程度不会差多少,但战事规模却将数倍,甚至十倍扩大。而且考虑到宋军此时工事完备,金军兵力充足,很可能还会出现拉锯战与消耗战。
没人可以轻忽。
“宋军最大的错处不是岳鹏举犯的,是那个自以为是的赵宋官家!”兀术发怒之后,拔离速就在座中正式接过了军议,且言之凿凿。
“我军此次北伐,大局在握!”待帐中军官查看那些‘旨意’完毕,岳飞端坐帅位,凛然四顾。
“那个官家最大的错处便是将他的三十万御营大军一分为二,而且分兵之后,还要两面一起进取!”拔离速昂然做解。
“之所以如此说,不光是因为我们辛苦十年,渐渐强盛起来,有了三十万御营大军,发的起动五十万民夫,更关键的是,女真人也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岳飞稍微放缓语调。“十年间,金国军势简直天壤之别,这才是我军在此应敌的真正倚仗。”
“那赵官家若是拿他的御营右军和水军谨守黄河,再将御营前军直接堵到隆德府(上党盆地),然后合吴玠的御营后军还有耶律余睹的契丹杂胡出雁门,将河东的山野之间铺的满满腾腾,一个缝隙都不漏,那种地形,我是真不敢合大军与之决战的!”拔离速霍然起身。“可他既然分了兵,还逼着岳飞强攻大名府,逼着御营前军非得打下这个元城,那便是将战机白白暴露了出来……”
“这一战,咱们虽然兵力稍弱,却有充备的工事与防线。”岳飞继续平静分析。“高墙之后逞勇易,咱们完全可以仗着工事大举杀伤敌军,而敌军看似势大,其实臃肿,一旦第一次总攻不成,第二次便也不会成,第三次就会彻底气沮,开始进退两难……”
“任他几路来攻,我们只此一路来杀!”拔离速终于拔出佩刀,露出雪亮的白刃。“这是大势!此战,咱们合了十三个万户,魏王亲自督军,一定要吞下岳飞的六万人!”
“官家旨意在此,你们都已经看了,其意不言自明,胡尚书更是坐在这里……这一战没有退路!”岳飞也终于起身,然后严肃下令。“但尔等若能严守军纪,令行禁止,此战便也绝无失败道理!”
就这样,双方主帅鼓动完毕,又分配了作战任务,大约下午时分,部队调度妥当,战斗便迅速且大举爆发。
但是,绝对称不上激烈。
因为首先出击的,并不是金军主力,而是签军。
在全副武装的金国重兵集团催逼下,不下七八万之众的签军,套着防滑的草鞋,很多人身上只是家中带来的破旧冬衣,少数人拥有残破的皮甲和此时显得有些奇怪的蓑衣,拎着简单的长矛、软弓、朴刀,在近十七八里宽的战线上,翻越了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壮观的羊马墙——黄河大堤,然后踩着这个时代最广阔的护城河——也就是冰封的黄河河道,向着经营了都快一个月的庞大宋军阵地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冲锋。
人过一万,无边无沿,人到七八万,那基本上就是一股任何人都不可能轻忽的力量了。唯独宋军这里,本身也有不下十三四万的人手,方才能毫不畏惧,并稳妥应对。
且说,这些签军,根本就是这周边州郡里的青壮百姓,十年内,他们依次躲过了女真人的大举屠杀、贩卖,忍住了随后数年匪夷所思的暴政,却终究没有躲过今天的战事。
略带寒风的隆冬午后,在毫无温感的阳光直射下,这些河北签军像是一股粘稠的黑色浪潮一般,奋力从黄河河道的西边开始向东侧翻滚过去。而对面的宋军毫不迟疑,河堤上的八牛弩、河堤后的砲车、以及土山上的神臂弓,几乎一起发射,将数不清的箭矢、石弹从河堤上、河堤后砸了过去。
密集的远程打击之下,这股黑浪很快变得迟缓、滑腻起来。好不容易等这股黑浪抵达另一侧的河堤,便也迅速失去了继续翻滚的动力,然后宛如受到重力的自然作用一般,重新向后翻滚回来——河堤边缘,宋军主力部队在栅栏后面严阵以待,这些签军根本没有肉搏的勇气,至于那些极少部分冲到跟前的,即便是表达了投降的意思,恳求宋军允许他们通过避难,却也只得到了长枪与短刀作为回应。
在这种孤军悬危的状态下,宋军不可能冒着巨大的军事风险对他们网开一面的。
事实上,就连金军也没指望过这些装备低劣的签军能冲入或者进入宋军阵地,他们本也就是要用这些签军来浪费宋军的箭矢弹丸,然后疲敝、动摇宋军。
故此,眼见着黑浪大举回滚,金军指挥官根本没有半点多余想法,只是让督战队立即向前,逼迫对方再度翻滚回去罢了。
当然,肯定还得翻滚回来。
就这样,大半个下午,近十万签军就好像炒菜热锅里被锅铲不停翻滚的什么菜品一般,反复如此,而他们的力量、敏捷、勇气、思维、生命,以及希望,也全都在这一次次的翻滚中渐渐流失。
可如此复杂而珍贵的东西,色调却意外的简单——鲜血渗入冰层,在冰缝中扩散开来,殷红一片,而冰层上部,因为这些签军的不断往来,则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融化泥水,却又迅速被冰冻住,两种颜色叠加,形成了一种诡异而统一的红黑色彩。
简直就好像油锅里的鱼和肉最后留下了淡黄色油渣一般。
冬天黑的快,大概四五次这种大规模冲击后,太阳就低沉的厉害了,宋军终究不忍,所以开始有意识的减少打击力度,而意识到什么的签军们也开始以一种杂乱而又统一的姿态尽全力停留在河道内……果然,只要不去冲击宋军阵地,宋军便不再对他们发动打击,而金军在察觉到宋军阵地的牢固程度,以及这支宋军的纪律严整后,也很快失去了继续费气力砍人督战的心思。
傍晚时分,金军终究鸣金收兵。
这一战是个序幕,是个开端,作用在于消耗宋军的士气和投射储备,在于试探宋军的纪律性与执行能力……除此之外,本还该有试探虚实、找到宋军战线弱点的战术目的,但因为宋军严整的防备和签军的庞大臃肿,却也没有成功。
但这也没什么,第二天上午开始,金军将会换一批新的签军,并在其中掺杂部分披甲的汉儿军,甚至小部分下马的金国铁骑,以确保完成这个战术目的。
届时,这些签军也不大可能像今天这样能够在河道中稍得喘息了,他们会被威逼到最后一刻。
但是,岳飞也绝不是被动防守,不敢还手的人——当日夜间,寒风之中,稍显疲敝和沉寂的河西金军大营内,火光咋起,惊动全军。
拔离速和兀术大惊失色,二人仓促起身,指挥不断,一面让各部分割营区,坚守不乱,一面派出信得过的本部连夜向东,沿河巡视,务必防范宋军大队趁机突袭。
闹了一夜,凌晨时分,汇集信息,拔离速和兀术方才晓得缘故。
原来,昨日的试探性攻击中,宋军窥到机会,居然派遣了小股精锐伪装成了签军,在战斗后期趁乱藏入到了河道中,然后跟随混乱的签军队列中混入金军大营……因为签军伤亡颇多、士气沮丧的缘故,居然无人发觉。
最后,自然是经典的乘夜放火。
当然了,金军的反应还是非常迅速的,而且处置得当,所以火势没有蔓延开来,大营也没有出现大规模混乱,也大概是因为如此,宋军接应部队在与金军接触后不久,掩护很多己方突袭小部队撤退后就也直接撤回。
可即便如此,这一夜的折腾,也依然是一场标准甚至精彩的反突击与袭扰作战——金军一夜不眠不说,甚至有大量见识到了战场残酷的签军趁乱逃散。
而得益于此,第二日的战斗规模陡然小了不止一半。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昨日遭遇到那般突袭,第二日依然坚持原定战术战略,而且其中披甲的汉儿军也依然如约出现,也反过来说明,金军高层的决意是不可动摇的。
第三日的时候,金军重甲开始小规模参战,战斗烈度进一步上升,宋军依仗着的河堤阵地第一次被突破,两架八牛弩被焚毁,数百民夫被屠杀,然后才被宋军二线部队给堵住了缺口。
而也就是这一日的下午,大名城和故城镇的北面,宋军阵地的东侧,也就是之前宋军主力的旧阵地那边,忽然出现了千余骑金国重甲骑兵,他们在逡巡了宋军阵地的东侧足足两个时辰,也隔着偌大的宋军营盘听了西侧战场两个时辰的喧嚷后,又于傍晚时分忽然撤离。
不用问都知道,这十之八九是王伯龙的部队,而王伯龙的部队忽然扔下北面的夏津城出现在这里,也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两日半的持续试探、施压与耗费投射器械后,金军的第一次总攻即将如约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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