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保忠和刘洪道这么一哭,而且是在雨水与泥水中恸哭,明显有些超出赵玖的预料……因为这种失态到极致的君臣戏码他已经好多年都没见过了,上一次是八年前流亡途中决定去见韩世忠时,还是四五年前尧山战前宜佑门托孤的时候?
真的已经让人恍惚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如果讲仁保忠这厮经历的多,又是个没底线的,所以这么能演的话,可刘洪道这个人终归是个正正经经的高阶士大夫,如何能演的这么逼真,还跟仁保忠配合的这么好?
他明明昨日才到杭州。
换句话说,这俩人未必是装的……而且便是装的,他赵官家就能这么干站着吗?
“二位卿家且起。”
赵玖赶紧从伞底下出来,快步到泥泞中,然后在两个赤心队班直的协助下,一手一个将二人扶起,并恳切安慰。“不就是回过头来发现自家房子塌了吗,二位卿家何至于此?还是之前漏雨的偏厢,前殿也牵扯了一点,寝宫不过是被带到了一点瓦片,若非是杨沂中他们逼迫,朕都想继续在寝殿中等着呢。”
且说,这二人明显失态,被赵官家和班直扶到一旁坐下,根本没听到几句话,甚至半晌方才恢复了语言能力。
而这其中,明显是仁保忠更快一些,却是直接拿满是泥水的袖子抹了一把脸,然后才坐在后殿空地的石头台阶上哀凄相对:“臣这般年纪方逢明主,万般忠心俱系在官家身上,一时失态,还请官家见谅。”
这就是三国说书段子听多了。
但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算是实话,没有赵玖,这老贼厮可能这辈子就会以一个政变失败的老朽姿态消失在横山那个穷乡僻壤,肉体也好,精神也罢,全都化为尘土,被人遗忘,哪里能想到会在人生末期重新接触到核心权力,而且是更高一层的核心权力呢?
说句难听点的,除了想着北伐要对党项人大举起役的赵玖,谁会用他一条党项老狗?
“臣实在是不敢想官家若有万一,则国家如何?”相较而言,随后出言的刘洪道明显诚恳了许多,却也是在伞下惊惶未定,以至于口不择言。“则北伐如何?难道要南北就此对峙,如辽国故事?若是这般,靖康之国恨,青州之私耻,臣此生怕是难解心中郁郁之态了!”
这就是点明利害了。
刘洪道生平之大恨大耻之事,莫过于青州那一战死伤累累,血流如河,然后他只能狼狈放弃自己的家乡和职位狼狈逃窜。
大宋朝这里,恨完颜兀术与完颜挞懒入骨的,可不只是韩世忠一个人。
不过无论如何,雨夜之中,嘈乱之侧,赵玖也算是理解他们的失态了,于是赶紧又说了些废话:“二位卿家的忠心,朕素来是知道,如今只是无恙,且放宽心来。”
借着周边班直打的灯笼,狼狈至极的仁保忠与刘洪道对视一眼,却是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点心照不宣之意——他们二人明显都有趁机问一问赵官家的心思,问问他为什么会对北伐犹疑?甚至都有趁机申明利害、劝一劝这位官家的心思。
但与此同时,二人经此一事,也都只觉得这位官家活着便算是万幸,活着便可从长计议,有些事情反而没有之前想的那么迫切了。
而就在二人起了心照不宣之意时,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已经转过身去看搜救的赵官家却已经顺着他二人的此番作态,思维渐渐发散了起来。
话是,赵玖心知肚明,今日二人这般失态,虽然确系真诚,但绝非是他赵官家如何能得人……毕竟嘛,刘洪道跟他这个天子其实有些生疏,而仁保忠又是个德浅的货,所以,刚刚那番失态根本不可能是感情因素……大约算来,不过三分是顺势表演,三分是大惊大喜下的情感波动,还有三分往上却是说这二人的政治抱负、未来理想,乃至于人生价值其实都跟他赵官家系在一起了。
具体来说,是跟他赵官家准备了许久、即将推动的北伐系在了一起。
于公于私,大家都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而这个利益共同体,还包括一个依然拥有政治影响力的公相、四个在位宰执、两个使相,外加六部尚书,十个节度,以及刘洪道以外的十一位侍郎、九卿、四监,外加东京、东南的公阁,两淮、京东的豪商,中原、关西、东南的寺观。
当然,还有他赵官家本人以及直接依附于他的近臣们,外加还有几个月就要变成三十万之众的御营大军。
说不得,还有千万两河百姓。
想到这里,因为去搀扶、安慰二人,身上终于沾湿的赵玖反而在雨夜中背身苦笑起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细细算来,今年已经是建炎九年了,从那个建炎元年的秋日算起,大约便是快八年整了。
八年间,他这个穿越者无时无刻不在以皇帝的身份强调抗金,无时无刻不在鼓励对金作战,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剔除朝中那些绥靖派……从一开始的投降派,到主和派,再到主守派,然后是眼下的缓进派李纲都被他恭恭敬敬请出了朝堂,那敢问剩下的又都是什么人呢?
然而,当朝堂上上下渐渐统一认识,反对派渐渐噤声,民间也接受了这个诉求,军队也集合整备了个大概,军资储备也终于差不多的时候,他这个始作俑者反而生怯了。
没错,赵玖老早便察觉到了自己的‘犹疑’,也知道周围人意识到了他的‘犹疑’,并且晓得这些人在试探自己,但说实话,他的‘犹疑’从来不是什么福建路的动乱和两浙路的秋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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