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去谴责金人,反而可笑。
而且此事真的是无法防备……除非化冰前便轰走对方,再及时把大堤给堵上。但那也只是救得了一时……四五个河道,一直延伸到燕云,随处可挖,除非从明日起一直压着对方,让对方喘不过气起来,否则想想都头皮发麻。
一念至此,胡寅几乎心中冰凉。
“还有呢?”半晌之后,胡明仲才回过神来,强压着心中不安咬牙追问。“元帅说首先,自然有其后吧?”
“其后……”岳飞就在胡明仲跟前盯着对方认真言道。“越是如此,越不能为长远打算,而是应该放开配给,让士卒、民夫力气充足起来,以攻代守,将力量牵制过来,甚至用攻势吓到他们!”
胡寅稍作思索,立即醒悟:“猛攻元城?”
“元城被围四五十日,也被攻了四五十日,之前王伯龙一战中高景山更是将城中近半精锐遣出,早已经摇摇欲坠。”事到如今,岳飞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若要破城,我早就破了,之所以不破,不过是为两件事……一则为河东牵扯金军主力,二则,却是与官家有约尽可能明日与官家一起尝试破城!”
“明日?”胡寅恍惚以对。
“明日。”岳飞平静拱手。“只因为金军昨日才动手尝试挖河堤,不差今日这一日,才没有跟胡尚书多言。”
胡寅沉默片刻,再度追问:“官家明日尝试破什么城?”
岳飞难得失笑:“胡公以为呢?”
胡寅微微摇头,一时难以置信。
夜已经过半,太原城外,雪早已经停下,金国宿将完颜折合全副披挂来到了太原城南的关城城楼上以眺望宋军大营,却因为眼前的奇异景象久久没有言语。
原来,寒冬时节,深更半夜,雪刚刚停下不久,宋军大营那里忽然变得雾气蒸腾起来,跟周围白茫茫雪地与黑漆漆夜空形成了鲜明对比。
“万户……”负责南面关城的亲信猛安忍不住上前多嘴。“应该是宋军人太多了,也可能是吴玠今日引军过来,又要过年,军中放开吃喝,宴饮无度。”
“那个赵宋官家不是宴饮无度的人。”完颜折合看着前方怪异的雾气,言语清冷。“就是人太多了,南面本就是主营,今日又来了两万人,还刚刚下过雪……呼息成云,吞吐成雾。”
“不错,必然如此。”这猛安重重颔首,继而小心询问。“那要不要末将趁机劫营?”
“不用。”完颜折合毫不犹豫的摇了下头。“城防没有危机,城下也都是宋军名将、宿将,没必要轻易抛撒兵力……不过,我确实有等对方疲敝,或者不得已时去劫营的准备,但却准备亲自领兵去劫永利监的意思。”
“不错,若是劫营,正该去劫他们后营。”下属猛安一时恍然,然后却又失笑。“不过,说不得做此事的会是都统他们,又或是撒离喝将军?”
完颜折合看了看对方,认真相对:“撒离喝不会来了,都统也只是五五之数。”
这猛安面色突变。
“我不想瞒你。”折合继续认真以对。“撒离喝若有劫营的勇气和能耐,便不该放任赵宋官家来的这么快,更不该让吴玠来的那么快……而既让宋军来的那么快,撒离喝那厮便已经废掉了,根本没了指望。”言至此处,折合依然面色不变。“至于都统那里……我亲眼看过都统给我画的大名府形势图,那边要么聚歼宋军于城下,然后下东京转河洛;要么就是一筹莫展,被拴在大名府……但不管是哪一种,咱们都得靠自己来撑下去。”
“不错,既是守城,本该自己来撑。”猛安勉力笑对。“这城宋人能守两百日,咱们还不能守一百日?一百日,都统早就转进东京了,宋军也该自己退了。”
完颜折合点了点头,依然严肃:“攻城守城本是宋人专长,咱们是野战为先……这太原城虽然坚固,可我真没准备守一百日,能守五十日便可……五十日前丢了城,是我折合负了都统,死而有憾,五十日后,那是都统负了我,我折合死而无憾……这是一开始接受此任后,我直接说给都统的原话。”
旁边这猛安终于无奈撇嘴,再不说什么不错了……遇上这种将军,且不说什么五十日一百日,关键是说起话来都无趣到这种地步,让人如何能忍?
时间轻易流转,不过数个时辰,寒风凛冽之中,腊月三十便旋即到来,大名府元城下的巨大营盘中,一大早,岳飞便与胡寅、张荣一起召开军议,宣布了今日大举攻城的决议,随即胡寅以过年为由,宣布临时中止配给,放开后勤,赏赐储备的肉干、酒酿。
消息传出,虽知今日要攻城,却还是三军欢呼雷动。
而接下来,宋军不慌不忙,先是从容用了早餐,然后一面进行攻城准备,一面却又大起灶火,为攻城准备加餐。
和太原城下因为雪花融化带来的湿气蒸腾不同,干冷的元城城下,却只能因水蒸汽升腾翻耕成云,而隔着一条河道的金军见到河对岸炊烟、蒸汽不停,又闻得对面动静不断,便知晓宋军有动作,却也是匆匆重新汇集部队。
随即,兀术、拔离速引诸将登上了这几日在河西刚刚垒起的高大土山,遥遥观望局势,立即便意识到宋军今日要攻城。
然而,这些高级军官面面相觑之余,却都没有什么过于意外的意思……他们前几日因为赵宋官家在河东突飞猛进的消息传来,然后仓促攻击不成,便决心截断河道,当时就晓得,宋军会做出反应。
而宋军最直接的反应,当然就是攻城。
唯独当日军议既然做了那个决断,其实大家也就心照不宣,有放弃高景山和元城的意思了。
只不过,这话注定不能说出口而已,尤其是军中还有一个杓合一个蒲速越的存在。
就这样,宋军的四字帅旗和金军的五色捧日帅旗各自飘扬在河道两侧的土山之上,双方主帅与皆对局势一目了然,除此之外,高景山应该也全副披挂登上了城墙,只是为了避免被认出和定点清除,没有打出旗号,也没有穿什么过于明显的装束罢了。
当然,宋军还多了个热气球,只是尚未临战,没有升起。
而就在这种状态下,宋军堂而皇之的准备好的各种攻城事宜,然后堂而皇之的在阵地上用了加餐,而城内金军也早早汇集在城墙后方,准备迎战。河西金军主力,更是在宋军发动正式攻击前,果断出击。
不过,这种出击,也毫无疑问的被宋军倚仗河堤工事给轻易压制了下来。
午后时分,随着宋军的那个热气球升起,战斗正式开始,砲车率先轰鸣,对着城墙上尚存的几个角楼和临时加盖的工事进行轰击,更多的砲石则直接落到了一些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城墙弱点处。随即,在砲车的掩护下,三面多方的宋军几乎同时出动,各种旗帜之下,铠甲与白刃的闪光宛如波光粼粼的浪花,无数持弓弩的宋军向前推进压制不停,而鹅车也纷纷启动,直趋城下。
所谓鹅车,乃是指有四个轮子,外蒙铁皮的攻城车,下面可以安装撞木,也可以不放撞木,直接护着人到城下薄弱处进行工事作业,比如挖坑道、掘墙,甚至直接只是在城下布置一个安全点,方便后续攻城罢了,算是攻城的基本配置。
转回眼前,当此情景,一身底层军官寻常札甲的高景山没有选择下城,而是在光秃秃的北面城墙上扶刀而立……自从将蒲速越送出去以后,他就脱了那套甲胄,也不再穿毛皮登城,而是一直如今日这般寻常甲胄立在第一线,以安定城中军心。
然而,砲石铺天盖地,鹅车直奔城下,但高景山的目光却始终游移不定……因为他还没找到今日宋军的主要攻城手段。
如果宋军要进行饱和式攻击,那一定是四更做饭,一大早开始攻城,而在天黑极早的冬日却一直拖到中午进行攻击,就一定是有一个核心的、主要的、重点的杀手锏。
但是砲车隆隆,却只是笼统攻击,并没有集中到某个方向针对某个薄弱的城墙,鹅车也是,每个城门前都有,几处被砸掉了工事的城墙前也有,却没有哪个城门或者具体某处城墙前准备了后备的鹅车,都是一艘而已……如北面这里,七八辆鹅车一起出动,几乎是平行朝着城下而来,根本没有纵深续接。
“之前四处侦听到的地道都有动静。”有军官登城来报。“城北这里东西两条都很明显。”
这让高景山愈发恍惚……金军他早早在城内掘了内壕,地道又有什么用?而如果这便是宋军的杀手锏,那说不得今日是可以撑过去的。
但是,当日那般果决和利索吃掉王伯龙的岳飞,当日那般狠厉直接移营城下的岳飞,会把指望放在地道上?
对方以为自己是傻子,不懂得掘内壕?
会不会是有内应?
心思百转之中,宋军鹅车已经逼近城墙,高景山来不及多想,回头下令,让部属上城防守,准备落石攻击……石头是很宝贵的,基本上全是宋军这些天陆续发射进来的,而宋军很诡诈,等到城头上的工事被磨平后,大部分弹丸就变成了打磨晒干的坚硬泥丸,这种弹丸对人的杀伤力依然很大,而且一旦落地就会炸开,不能被金军反过来使用。
而对上鹅车,泥丸也多半是没用的,还是要靠石头和勾索,更主要的是靠火药和油料进行焚烧。
“元帅,还是稍微用些力吧!”西面数里之外,虽然看不到具体细节,但依然能看得清宋军攻势大起的完颜兀术到底是没忍住,直接在凛冽寒风之中朝身侧拔离速低声进言商议。“有些事情,还是要给几位渤海万户交代的……再说了,城中必然还有储备,若是被岳飞忽然拿下,来不及焚烧,怕是对局势也不利的。”
拔离速一时沉默,半晌方才回头相顾一名大同来的万户,后者会意,摇头而去。
话说,导致金军终于改变了方略的,其实还真不是寒潮之下第二次总攻失利,或者说,导致了第二次总攻失利,本身就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身后斥候来报,宋军打通雀鼠谷后,忽然急袭向北,速度惊人。
仅仅从几个重镇被围前洒出信使的时间次序,以及太行山几个山口被堵住的时间次序来看,金军也意识到了,宋军主力,甚至包括赵宋官家,那个喜欢画押成沧州赵玖的人,已经直接抵达太原城下了。
这个消息,再加上这个行军速度与军队调度规模,委实给河北这边的金军高层带来了极大震动,尤其是河东路的几个万户,包括元帅拔离速,都迅速转变了立场,开始放弃了对元城的坚持。而一旦不成也可以趁势放开河水,阻挠岳飞部北上的那个截河计划,也是那个时候得到了拔离速支持的。
但是,正所谓所有人都更担心太原,少部分开始思考真定或者河间,也不是没有人依然牵挂元城……新任万户蒲速越倒也罢了,杓合的态度格外坚决,金军高层必须要考虑这个实权万户的态度。
金军在河道上陡然加强了攻势,这让宋军稍微措手不及,但这并不能耽搁城下的推进作用,终于,两个巨大的、完全跟元城城墙高度相匹配的攻城塔也启动了。
高景山稍微紧张了起来,注意力也更加集中在了这两个攻城塔上,不过好消息是,他明显能感觉到,此时太阳似乎已经开始渐渐偏西了。
这说明时间在流失,他只需要撑住便可以。
话说,如果讲大名府那边的高景山是绝望中的坚持的话,那么太原府这里的完颜折合此时就是心情怪异了,因为城南的赵宋官家似乎在举行一场宴会,并进行一场明显具有表演性质的列阵。
场面很大,宋军营前那刚刚夯土而成没两天的将台上,桌案铺展广阔,无数军官近臣幕僚分列而坐,而虽然看不清楚具体动作,但是午后阳光下,外加微微积雪反射,俨然视野清晰,关城上的完颜折合也分明能察觉正中间那个摆在龙纛下的几案后是有人的,几案上似乎也是摆放着许多东西。
其实,这时候举行宴会似乎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因为要过年了,城下举行宴会,进行列阵阅兵,然后大加赏赐,振奋军心,并以展示军力和物资对城内进行威吓。
这么一想的话,即便是昨晚还说赵官家不是临阵宴饮之人完颜折合也都觉得有些合理。
但他依然陷入到了一种不解、警惕、怀疑和错愕的复杂情绪里,而且眉头紧皱。
因为他还是不能接受那个打败了完颜娄室的赵宋官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就在同一时刻,无数的宋军民夫们依然一如既往在城西汾水旁挖坑筑堤,而数十辆刚刚打造出来的鹅车也正在从东、北、南三面挺进,继续之前拔除鹿砦、破坏羊马墙的作业。
这种事情,在之前每天都在进行,按照进度来看,最少还得四五日才能彻底破坏,这还是他完颜折合隐忍不发城内砲车的前提之下。
而那个赵官家,就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当众出来宴饮,然后宛如观看戏剧一般来看这些稀疏平常的东西。
与此同时,甚至数以万计的宋军甲士,都在营前将台两侧的雪地中列阵而坐,他们之前当着金军的面用过了饮食,此时披挂上了今日注定没有用处的全副甲胄,抱着同样今日注定没有用处的长枪、劲弩、大斧,宛如仪仗队一般在给中间龙纛下的人做姿态,并同样随那位官家骑去看那些辅兵、民夫做这般寻常之事。
但这有什么好看的?
便是有鹅车遮护,也免不了伤亡的……吃着喝着看自己的士卒去死,有什么意义吗?
龙纛下的那个人,真的是传闻中在后宫种了七八年桑树,发誓要灭掉金国,而且的确在十年间一步步从一个接近灭国的流亡之官家,依次立足南阳,夺回东京,继而击败娄室,殄灭西夏,已经成为几乎所有金国贵人头顶悬剑的赵宋官家?
真正的赵宋官家不会是直接去河北了吧?耶律马五投降了?
但即便如此,也该将军队带去吧?
这么多甲士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是做不了假的,那龙纛下的赵宋官家也必然是真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折合越来越错愕,越来越不安,以至于汗流浃背,但他环顾四周,宋军的砲车明明还没有建成,还在视野可及的工场中躺着,而且确实在组建中。
就连之前宋军在雀鼠谷中使用的小型砲车都不见踪影。
折合渐渐不安,城南大营前的将台上,赵官家身侧,除了几名言谈自若的帅臣外,几乎所有列席的臣僚军官早就不安起来了……这的确是一场宴会,酒肉俱全,所以他们更加不能接受赵官家会突然做出这种事情来,也更加有更多的猜想和警惕。
尤其是这位官家,从头到尾都没有用身前的鸡鸭鱼肉,只是拢手坐在那里,催促其他人吃东西,和帅臣交谈,似乎只是在等待什么一般。
而这种不安和警惕,随着灰头土脸的杨沂中折返,达到了一个顶点。
“官家有旨!”
押班邵成章上前一步,高声在龙纛下宣告。“今日年节宴饮到此结束,延安郡王韩世忠、中军都统李彦仙,及所有统制官各归本部待命!”
旨意既下,将台上那些全服甲胄的将官们纷纷起身,却又恍然意识到,所谓本部,其实大部分就在将台两侧的偌大空地上,便纷纷转向将台两侧,只是韩世忠和李彦仙一起往东而去,准备回城东与城北。
一时间,将台之上,只剩下些许近臣和依然平静用餐的吴玠、王彦、马扩三人……后面这三位绝对是知情人,到底位阶摆在那里。
因为随即,一直没开口的赵官家忽然直接上手,撕扯起了一只早已经凉透的鸭子,然后放肆啃食起来……当此局势,所有近臣俱皆骇然,唯独吴、王、马三人,只是一怔而已,并没有太大反应。
当然,城下诸多将官离开将台,韩世忠和李彦仙带着自己的大纛转回各自负责方向的骚动,也让城南关城上的完颜折合愈发警惕起来,他同样敏锐的意识到什么东西要来了,所以注意力更加集中,并开始犹豫,要不要提前发动砲车,驱逐城南的这些鹅车,以绝后患。
“回禀都统!城西地道声响已经停下!”
“都统,城南攻势渐缓!”
“都统,此面两处地道声响也已经停下,应该是察觉到了内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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