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成此时已经从先前的惊喜中摆脱出来,回复了平静,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只提醒你一点,任何一粒你送到草原上的粮食,都有可能杀死我大庆一名士卒。”
不等范闲开口解释,李弘成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不管朝廷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管陈院长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也不理会你是不是准备培植一个钉子,好让胡人内乱,但我必须提醒你,胡人……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存在,你不在边关,不知道他们的凶残与善变,养虎为患这种事情,你要当心。”
范闲能感受到对方这个提醒里所包含的情义,点了点头,安慰说道:“放心,我有分寸。”
他举起酒碗,与弘成尽饮一碗,然后长吐了一口气,看着对方满是大胡子的脸庞与眼角里无由而生的皱纹,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二人竟是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后园一片安静。
靖王世子李弘成于三年之前投军,三年来奋勇杀敌,身先士卒,行军作战颇有成算,名声早已传回了京都以及中原。世人皆赞,在大皇子西征之后,皇室终于又出了一位能够领军打仗的厉害人物。也正是因为有军功在身,所以这位曾经与二皇子有些不清不楚关系的皇族子弟,才会得到陛下的信任,接替了叶重的位置,开始统领掌管整个定州西大营军务事宜。
然而已经三年了,这位当年风流倜傥,潇洒清俊的世子爷,已经被边塞的风沙,吹拂打磨成了另外一番模样,而且他已经三年没有回过京都。
“三年时间,虽然边关吃紧,但看你在大将军府的模样,不是没有时间回京。”范闲把两个碗满上烈酒,轻声说道:“为什么不回去?”
李弘成的手掌握着酒碗的边缘,面色沉重,许久之后缓缓说道:“回去做什么?”
范闲知道他心中所忌是何,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果陛下疑你,怎么会让你执掌定州事宜?”
“美其名曰是大将军,但我对军队的控制力度比起叶家来说,差的太远。”李弘成低头说道:“当然,我也不想把西大营变成自己的家兵,你也看见了,我在府中只有四个可以信任的亲信,那个捉你们入府的校官,是叶家的人,我可以信他……却不敢相信京都里的那些大臣。”
“这两年时间,陛下一共进行了四次轮换,燕京一属,南诏一属,其余的四路边兵竟都是到我定州城来玩了一趟……”李弘成抬起头来,盯着范闲的眼睛,“你虽然未曾掌过兵,但也应该知道,名将用熟兵,这铁打的营盘还真是流水的兵,将不知兵,仗如何好打?”
“这次你回京都,一定要帮我一个忙,向陛下进言……不能再轮转了。”李弘成语气沉重说道:“兵力补充确实因为轮转,而变得绰绰有余,可是打起仗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而且胡人十四部的攻势越来越猛,越来越狡猾……”
范闲截断他的话语,说道:“我知道你给枢密院发过文,你给陛下的密奏我也看过,但你应该清楚,陛下这两年间的轮换是为了什么……燕京和沧州一带处于胶着之中,陛下这是在用胡人磨刀,在练兵,为的是将来之事,你让陛下停止下这招棋,基本上是很困难的事情。”
“我不管什么一统天下的伟业。”李弘成愤怒说道:“不错,若到了大战开幕之日,我也愿意为陛下作马前卒,拼死沙场,但是眼下这边已经吃紧到了这种地步,如果西凉路真的被胡人打成了残废,还一统天下个屁啊!”
此时园内只有范闲与他二人,所以他的说话也格外直接,竟是把皇帝陛下的国策,批成了狗屁,反正他知道范闲这人的性情,也不在乎对方听进耳中。
范闲苦笑说道:“我能有什么法子?军务这方面,陛下从来不允许我插手,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弘成叹了一口气,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骂了一句脏话,低声痛道:“用战事练兵,是行的通的,但是十停新兵过来,回去七停,还有三停就死在草原之上……而如果还是用原先的定州老兵,或者是大殿下当年带出来的征西军旧属,这些人原本就是不必死的。”
“但是……”范闲知道自己必须点醒弘成某些事情,以免他将来不知不觉犯了忌讳,“仅仅用定州军和征西军旧属……怎么可能去攻打北齐东夷?两年前京都叛乱,秦家叛军死伤殆尽,军队内部骤然不稳,军力急剧下降,陛下必然要用定州方面,重新拾起庆军的锋芒!这个事情不用再说,你也不要再向朝廷进言了,不止没能什么效果,反而会惹得陛下不喜。”
“当然,陛下也不会看着你一个人在这里吃苦。”范闲的唇角泛起一丝微嘲的笑意,“我不也来了?”
李弘成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范闲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你现在多少天洗一次澡?”
李弘成一愣:“没记过,大概半个月一个月?”
范闲抽了抽鼻子,笑骂道:“难怪你身上这么臭。”
李弘成瞪了他一眼。
范闲笑道:“定州城有深井,根本不缺水,而且你可是大将军,难道洗澡都不行?”
“懒了。”李弘成笑着摇摇头,说道:“如果你跟我一样,曾经在草原荒漠上与胡人周旋半年,也会习惯不洗澡的日子,再说都是拿抢扛棒的活儿,身边都是一群粗人,谁会在乎这个。”
“下属们不在乎,府里的姬妾难道也不在乎?”范闲拣起一片胡瓜,塞到嘴里嚼着,含糊不清说道。
李弘成愣了愣,片刻后微笑说道:“府上没有姬妾,老叶家的人都已经回京了,我就留了几个下人。”
范闲愕然抬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靖王世子李弘成,当年在京都便以风流闻名,暗中替二皇子掌管半个天下的青楼红粉,真可谓是枕边夜夜新人,如今单身在定州,居然身边一名姬妾都没有?
似乎猜到范闲在想什么,李弘成用食指轻轻敲着酒碗,轻声说道:“若若不喜欢,所以我戒了。”
范闲无法言语,半晌后方自幽幽说道:“这件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李弘成笑骂道。
范闲摇了摇头,不再说这个,开口说道:“当年第一次在一石居看见你时,你身边是门下清客,潇洒自如,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这副模样没什么不好的。”李弘成想着这五六年来身边发生的事情,也有些感慨,“当日一石居上,还有郭保坤,贺宗纬一行人……”
如果不是李弘成提起,范闲或许已经忘了郭保坤是谁。
“你打了郭保坤一拳头,后来还把他闹的家破人亡。”李弘成看着范闲似笑非笑说道:“贺宗纬如今却成了朝廷的大红人,陛下的宠臣,世事造化皆如此,我能置身事外,相对而言,还算不错。”
范闲笑了笑,没说什么。
“你小子够狠,在你入京之前,京都平静了十来年。”李弘成继续说道:“可自从你一入京,便开始接二连三的死人,不过想必你也没有想到,贺宗纬那个杂碎,居然能爬到现在的位置。都察院在京里掐着你监察院的脖子,他开始入门下中书议事,已经开始威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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