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桌子,酒菜只好就地摆上。
酒是掺水的浊酒,在碗中似稀泥汤;菜好一些,满满一大盘鸡零鸭碎,拿沸水草草烫过一遍,往外渗着血丝。
李长安没啥食欲,且满肚子疑问。
方才他与众鬼闲聊,得知当初和尚超度他们时,只觉融入一道温暖的白光,意识也渐渐陷入混沌,可转眼清醒后,发觉自个儿已经到了余杭城外,作了一阵子孤魂野鬼,才被黄尾一个一个都找回来。
法严佛法精深,不应出此纰漏,所以李长安第一反应便是:
“莫非本地有邪物作祟,隔断了阴阳?”
小老头姓乔,自言是黄尾的老相识,听了李长安的话,“嗤嗤”笑得胡子打颤。
“这位道爷讲话好是风趣。邪物?我这本地老鬼是没听说的,但阴阳隔绝好几百年前就开始了,落在本地的死鬼是一律下不到阴曹的。”
“几百年?”道士不信,“阴阳断绝,鬼魅岂不泛滥成灾?”
小老头笑着捡了块鸡脖子啃,旁边黄尾接过话:
“道长可否听过一句话?”
“什么?”
黄尾没有急着作答。
他推开墙上小窗。
窗外,余杭城敲响了最后一声晚钟,天边也坠下最后一丝残照。
白昼已尽。
李长安手里啃了半截的鸡爪子忽的穿过手掌落在地上,沾了一圈鸡毛。店内不许点灯,但道士有种奇妙的感觉,自己的影子正在消失,它在慢慢缩回自个儿身上。
门口的位置属于一个妇人,老而干瘪,鼾声却是满院子最响的。而此时,她的鼾声里却多了别的音调,扭头细看,随着鼾声起落,她张开嘴不断吞吐着三尺长舌。
东边墙根下的汉子手脚太长,之前不得不缩成一团,躺得憋屈,而今摘下了脑袋放在肚脐,腾出了空间,双腿终于能舒展开来。
西边躺着的住客生得肚皮浑圆,尤招苍蝇喜爱,身边蝇群翔集,扰得周遭不胜其烦。如今,天光坠尽,显出厉相。胸腹间豁开大口,肝肠脾胃隐隐可见。他便用鸡毛将豁口塞严实,蝇群寻不着腐肠烂肝,渐渐散去。
就连乔老头,干瘦的身体也突兀膨胀开,勒得衣裳几要裂开,他解开腰带,水肿得发亮的腐白皮肉鼓了出来。
这鸡毛店草棚子里住着的,原来全是鬼。
黄尾的声音幽幽响起:
“余杭城里七分是人三分是鬼。”
…………
李长安把鸡爪子捡回来,捻去鸡毛,塞回嘴里。
皱着眉头,嘎吱嚼了好一阵。
“我听闻余杭城内有十万户人家,以一户五口计算,便有五十万口,再加上隐户、流民、仆役、僧道,多少也有七十万人,照你的说法,这余杭城内岂不是有三十万只鬼?!”
黄尾抓了把毛脸:“这倒是没人数过,不过参差不离。”
“三十万鬼滞留阳间,与人混居,岂不会扰乱阴……”
李长安哑然。
他想到自己的白日化形以及余杭超乎寻常的崇鬼风气——本地的阴阳秩序早就乱成一团了!
“余杭的城隍?”
“城隍?”乔老头终于啃完了鸡脖子,嘿然一笑,“老头我在余杭城活了六十年又死了六十年,就不知道城隍老爷姓甚名谁。”
也就是说余杭城居然没有城隍!李长安愈加诧异。三十万只鬼没有鬼神约束,居然没出乱子!
“能出什么乱子?”乔老头又捡了根鸡脖,“鬼和人都一样,只有前面有盼头,谁会想着闹事?”
李长安不解:“盼头?”
“鬼还能盼啥?”
乔老头与黄尾乃至茶棚众鬼们都齐齐相视一笑。
“投胎呗!”
“只要凑齐了轮回银,交给了十三家,便能在余杭地面上投胎,再世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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