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失意者也并非李显一人,眼前的裴伷先同样也属于此列。裴炎虽然追封极盛,但本身已无子息传承,按照一般的仪轨旧例,裴炎一应哀荣应该降给裴伷先这个近亲从子以延传嗣息。
但朝廷却根本没有相关的举措,裴伷先也仅仅只是担任着一个山南下州的参军卑职,心中能无怨气?更何况,庐陵王一旦不寿暴毙,裴伷先也难免嫌疑。家门虚荣半点难沾,反而要承担身名俱毁的危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难免杂计丛生。
想到这里,李显望向裴伷先的眼神从冷厉转为温和,他将所持之剑抛掷在地,并弯腰扶起了裴伷先并叹息道:“我前罪确凿,所以为家国所弃,所受困扰俱罪有应得。圣人能容我苟活于世,我已经由衷感恩,更不会暗怨所使裴郎入州是纠缠前事而加迫害。裴郎以此自计并作自罪,也是小觑了皇恩之浩大!”
“大王弘计包容,但卑职自知狭计浅拙。实不相瞒,此前王城所以给料刻薄,俱卑职曲希上意而作指使,苛待大王以为自谋之计。纵大王雅量不惩,卑职实难自恕,今日献剑于堂,自曝奸恶,唯是求惩。大罪若斯,若不惩戒,来年大王何以控御正道?”
说到这里,裴伷先更是一脸的悔恨泪水,抓起庐陵王丢弃的佩剑,便要向自身脔割。
李显见状后,飞起一脚踢落裴伷先手中的佩剑,并又将剑捡了起来,遥指其人叹声道:“裴郎纵有过错,唯我如今不司典刑,岂能作私刑滥给。若仍自责难解,那我也要自问一句,天地生我何者厌类,家国已经不容,近人唯是见逼,此剑不当刑于裴郎,容我先作自惩!”
说话间,庐陵王竟将剑刃转向自身,缓缓架在了自己颌下。
“大王不可!”
裴伷先见状更是情急,扑身上前空手便紧紧攥住那锋利的剑刃,满脸涕泪横流:“卑职旧罪已经悔恨难当,若再见大王因我躁闹而折一毫毛,已是大罪!来年若果山河变色,唐家基业更托于谁?”
李显看到裴伷先握剑的手心已被剑刃割破、血水横流,一时间也是大有动容,同样忍不住仰天一叹,闭目泪流:“天皇大行弥留之际,将家国托我。唯我才器猥琐,不堪大任,身遭屈辱,庙堂蒙尘!
人间几番倾覆,正道杳然无踪,宗家卑鄙从容不得,世道壮类无所依从,俱我之罪!且留此一命,不因留恋人间繁华,来时若果家庙有变,唯慷慨赴难,不负天皇托我之遗命!圣人安在于朝堂,宗家无狂贼叫嚣,我亦能笑赴黄泉,无愧祖宗!”
“臣待罪之身,亦偷命苟活。唯以此誓,凭大王宏志之言,主仆共赴此难!”
裴伷先松开那握剑之手,将血淋淋的手掌拍在胸口,而后匍匐于地,顿首说道。
两人心意各表,彼此前嫌顿消,分座主次,裴伷先又让人传餐布宴,自然不是此前那谷饭醢酱,极尽水陆之丰盛,自己更膝行于堂中,为庐陵王奉进饮食。
庐陵王心情跌宕起伏,但仍不失谨慎,没有狂饮至醉。裴伷先也不敢久作叨扰,及见庐陵王已有尽兴,便又免冠再拜、告辞退出。
等到裴伷先离开后,李显才敲着席案吩咐道:“阿郎并娘子们睡下没有?速速召他们入堂来享美食。”
王妃韦氏这会儿也是一脸笑容,但还是有些迟疑道:“这裴伷先所言所表,大王真的相信?”
“居此牢狱,所见唯是四墙。家人以外,谁人近我不是各存心肠、目我奇货?他所言是真是假不必细审,唯有所欲求需仰于我确凿无疑。”
讲到这里,庐陵王眸中些许醉色敛去,不无感慨的说道:“旧时神都异变,我已经错失良机。若果真再有转机,一定不能再作落后。这裴某所言或不近于实,但当中必然也有趋吉避凶之盘算。神都想是祸事将发,他有感于怀,提前布置。这一份投诚,我无论如何要接纳下来。
不是因为轻信了他,而是因为神都纵然有变,于我未知吉凶。纵有使者来见,不知杀我还是迎我。外使善恶尚是其次,唯此獠捉刀床侧,其人其念于我生死攸关……”
且不说庐陵王夫妻私下的盘算,裴伷先在退出内城的时候天色已晚,索性便留宿王城外堂。
家人入舍为裴伷先包扎手心伤口,忍不住低声问道:“阿郎真要打算将生死前程投给庐陵王?”
裴伷先闻言后冷笑一声,叹息道:“庐陵王外宽内忌,骨肉尚且薄情,我若将命寄他,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
“那阿郎还要……莫非以此窥探庐陵王有无邪念,以奏神都?”
家人闻言后又忍不住发问道。
“庐陵王与世隔绝、权势俱无,作何心意,都是次流。唯其身位所当,奇货可居,群众相谋,不得不防。”
讲到这里,裴伷先又叹息道:“当年自庭州归国,心中也不失妄计。然今上用我,仍循于枯骨旧孽。但有一二包容之计,给我宿卫之职,哪怕来年两京再生异变,圣驾临危,死事之众则必有我!如今将我放于山南,用于不义,可见仍是目我为邪异之流。此一身辗转于南北,几遭灾厄而不毁志向,难道只是为了舔食天家几副血肉而搏求邪幸?”
“庐陵难托,圣人不识……阿郎、阿郎你是要?”
“圣人昧识,不止于我。韦承庆高在凤池,国临危难,其族力不使用于河北,反布置于洛南,可知其心叵测。其人招摇我家旧迹而收聚世族勋门之人心,却阻我于江湖,更知其表正里邪,来年乱由,必出中书!我若不亲近庐陵,必茫然不知死之将至,今先作投诚,一旦有事,庐陵则必咨询于我以求众见。或再投江湖,或驰告名王,一点短计,也只是落魄之人不屈命运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