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将与征夫一样,归来的消息,总是渐次清晰来的。
一场强劲的疾雨,在落下前,须得经过风起、日隐、云暗、天昏等一个又一个步骤。
大自然并不会爽快地告诉你它的魔法,正如统治者进行游戏时,也不会教自己的子民,从一开始就轻易地明白事态走向。
即使如珩母王氏与宋若昭这般,身为钦命的五品郡夫人,住在朝廷列戟的门第中,从年尾到岁初,已经陆续从决策者身边的近臣口中得到音讯,她们最终,仍然只能等到宫中来人传旨的那一刻,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
来的内侍叫俱文珍,既着绯衣,就是宫中资历已深的宦官。此前太子妃萧氏殁于内侍省后,俱文珍来过皇甫宅,奉韦贤妃的恩典,领着宋若昭去少阳院探望外甥李淳和李绾。若昭不顾一切地问起萧氏临终情形,俱文珍虽肃然未答,但瞧着这妇人凄怆落泪,亦觉得她是存得几分情义之人。
今日,俱文珍报完喜,叮嘱婆媳二人明日须着翟衣候于宫门下,一同叩谢圣恩。
待要走,他想了想,又回身道:“既是朝廷的规矩,说给两位郡夫人亦无妨。毕竟君臣之恩大于母子之情,皇甫大夫既是朝廷制将,回京须先进奏御前,圣主准了,方可回府。大夫今日实则已在官驿安置,二位夫人尽可放心。”
若昭明白,内侍传旨,素来谨慎,俱文珍能多说得这几句话,不免教她真心感激这已打过几回交道的中贵人的善意。
送走俱文珍,王氏坐在堂上,手抚胸口,哭了片刻,又展露笑颜,抱起孙子,举着他的小胖手摇着,一边道:“你阿爷回来了,天可怜见,你自落地来,你阿爷都不曾见过你。”
如此哭哭笑笑,动静虽都不算大,若昭却也须默默陪着。
王氏如今多少明白儿媳就是这般悲喜藏于心的性子,倒也释然了些,顾不得管她,只尽兴将自己一年半来思子欲狂的悲意尽情倾泻了,方平复下来。
“我儿,你也早些歇着,明日吾家便可团圆了。”
婆母在相处中,渐少施予压力与嫌弃,若昭能体会,并感念。只是,她行礼退下后,回到房中,又怎能睡得着。
要说渴盼见到丈夫的兴奋,也真的蕴于思绪间,但心头更缭绕的,则是时淡时浓的慄慄隐忧。
她自小习理,深知中原千百年来的正统,基于深入骨髓的君君臣臣之道,并不会真正宽容地看待俘将回归。
草原行国,游牧之邦,战士们拼杀过,便已被视作尽力,譬如清水之盟前唐廷放回去的那些吐蕃俘将,若昭在奉天城时听阿眉说过,竟还有得了赞普嘉赏、很快做上东本的。
而中原王朝,从朝堂到民间,信奉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习惯的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要么凯旋而归、要么力战殉国,所谓“文死谏,武死战”,气节比性命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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