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乐撤下。
尚结赞盯着手中茶碗里的伴着芝麻、酥油甚至还有一点点胡椒的茶汤,感慨道:“殿下款待老臣的这碗酥茶,里头尽是好东西。它们的金贵,配得上老臣臂上这枚瑟瑟章。不过,殿下可知,对于我大蕃,还有一样甚为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阿眉若有所思后,轻叹一声道:“盐。是盐。我们吐蕃人,缺盐。”
“看来殿下倒也并非只痴迷于唐人的服具音律,”尚大论赞许地颔首,继而又冷笑道,“在我大蕃,多少上官贵人,以为唐语说得流利些、精研了几首唐人的诗赋,便可以在天神赞普跟前卖弄自己是中原通。呵呵,他们根本就没有好好去弄明白,陇山那头的邻居,我大蕃应该怎样一步步去打垮。”
尚结赞站起来,看着厅堂东头窗下的沙图。阿眉也放下茶具,上前站定,诚心实意地准备聆听。
她不会在面对真正的强者时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烦。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性,学习捕猎的小狼般的本性。
阿眉知道,面前这位发辫花白的前辈,曾经也是坚定地请求赞普勒令南诏向吐蕃输送王室与重臣质子的进言者。这对于阿眉来讲,是一种复杂的心理触动,难免教她想起如今已与自己天人永隔的情郎蒙寻。但吐蕃对于南诏的征服和继之而来的利用与压迫,又岂会归因于某位吐蕃大臣。
她对尚结赞没有出于私心的排斥。
而另一方面,从当初遥控论力徐和阿眉促成奉天之盟开始,尚结赞便成了赞普跟前为阿眉说尽好话的角色。
这位二十余岁就活跃于唐蕃外交关系舞台上的那囊氏贵族,眼界与心胸,都不是那些从未踏出过逻些城的废物王族能比。
在尚结赞看来,大蕃的可造之材,没有长幼、嫡庶、男女之分。连大蕃东北部那些兔子窝般的党项人部落中,女子都可以控弦上战场,大蕃的公主,又怎会只能成为华丽帐殿里的娇花。
虽然琼将军和论力徐蹊跷地死在大唐疆域内,但是回到吐蕃的阿眉,令尚结赞欣喜。
尚结赞明白,这是一个见识、思虑、精神斗志与军事素养能敌过几十个东本的年轻领袖。想想中原人从前那个冠军侯霍去病,成名的年纪不也只有十七八岁吗?
东西两个王朝,彼此的骑兵步卒、书吏农人,到了这个时候,或许差距已经不大,真正能形成较量的,是高层决策集团中的成员,将领与大臣。
倘使抛开各为其主的立场因素,凉州城这位站在沙图前的老人,其实和长安城中那位叫李泌的老人,不分伯仲。
他们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一个神祗般不可冒犯和僭越的权威下,但由于极为出色的个体天赋,和丰富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经历,只要他们未因自我欣赏而变得刚愎自用、狂妄昏聩,他们的智慧就会熠熠闪光于芸芸大众之上!
无论当世,还是后世,史家都是某一国的臣民,他们的笔尖,也许饱蘸了文采,却终究很难去赞美敌国的风流人物。读史者,也定是某一国的臣民,狭隘的读史者,便只问立场,只立偶像,只喷唾沫,无意、无暇、无力平静下来,去追问和探寻青史深处的东西。
而对真正厉害的对手,只有首先尊敬他,才能战胜他。
唐历贞元元年,吐蕃王国的大相尚结赞,骄横狠辣的外表下,拥有缜密而追求连环计谋和统筹效率的头脑。
他伸出手,指着沙图道:“中原汉人,不论是如今的唐,还是前头的那些皇朝,天神对他们当真不错。他们不仅有山林和农田,还有产盐的地方。他们的东边有海盐,西南有井盐,而在西北,离凉州冲最近的地方,有池盐。武周时候,我自长安城出使归来,虽无法找出理由去他们西南的盐井一探究竟,但关内道的盐池,我看到了盐州的乌、白两池,接着又看到了灵州的温泉池、两井池、长尾池、五原池、红桃池等。后来,东边那个叫安禄山的胡将叛乱了,唐廷需要钱,大量的钱来打仗平叛。于是,他们的天子在盐池设立了监院,由朝廷的盐铁使负责监督开采、专卖。但是很快,他们的朔方节度使获得了天子认可,掌控了灵州、盐州一带的盐池,用于换钱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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