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已换了唐人男子的常服,圆领缺胯袍衫,并无铠甲军服在身,皇甫珩自然登时起了疑,这胡姬缘何开口便称呼将军。
胡姬吓得手一抖,仰起脸禀道:“奴见两位贵客所驭之马,马尾边有花印,应是军马。”
她这一抬头,两个蓝如晴空下湖水的眼睛望着皇甫珩,目光惶惶如受惊的小兽,当真堪怜。
那深幽幽的蓝眼睛似是故人非故人,最是故人心易变。
皇甫珩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翻涌上来,板着脸“唔”了一声。
默沙龙打圆场道:“大夫,这些胡姬,谋生不易,眼力向来了得,何况大夫这般气派英武。”
那胡姬也很快恢复了娇柔如花的容色,莲步轻移,将皇甫珩和默沙龙领入里间雅座。
皇甫珩只道胡人的酒肆,都是相仿,酒客推杯换盏,胡姬舞蹈调笑,入眼皆是热闹而粗鄙的景象。却不想这默沙龙虽是个突厥种,选的地方幽静清洁,倒当真不是那些个耳铛叮咚、红巾掣电的俗家。
胡姬端上来一叠精致的五福饼,又摆好琉璃杯,手执单柄鼓腹的鸟嘴银壶,轻灵袅娜地为两位男客斟上葡萄酒。
日影满屋,更映得琉璃杯中那琥珀色的液体,波光迷离,教人心驰神醉。
中原人无论如何都仿制不出的葡萄酒,那种独特的芬芳馥郁如香雾袭来,那种不烈不躁的滋味刚一浸润舌尖,尚未入喉,却好像已凭无以言表的醇美占据饮酒者的心田。
皇甫珩饮了几口,漫不经心对那胡姬道:“你既不唱曲,也不跳舞,可有旁的什么能耐?”
胡姬伏身拜道:“奴为两位将军焚香。”
她从室内一个雕着葡萄藤曼的胡风柜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帛包,打开,露出黑紫色的一块木疙瘩。
“这是苏合香,乃吾族所擅。炎炎夏日,我们将苏合树割几道很深的口子,树脂就会渗出来,包裹着树皮。入秋后,剥下树皮,煎出香脂,融入酒中,再蒸烹去酒味,便是这长安达官贵人都爱用的苏合香。”
胡姬说完,将苏合香放入熏炉点燃,盖上铜盖。片刻后,一阵辛烈之味冉冉升腾起来。
唐人素爱熏香,皇甫珩虽长年与母亲生活在边塞,泾州到底也是西境大镇,姚令言以往于幕府宴饮时,亦有熏香飨客。
但皇甫珩今日却觉得,这胡姬燃起的香,怎地这般刺鼻。莫非因为若昭不爱在家中熏香,以至于自己不甚习惯这些味道?
皇甫珩有些感到不适,只是当着默沙龙这样的下属的面,不好意思说,唯恐被下属以为没见过世面。
他一杯杯地喝着酒,却觉得酒意混合着那苏合香不同寻常的辛辣,教人昏昏噩噩间更加烦躁起来。
恍惚中,他看到默沙龙站起来,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马鞭。
“大夫,你瞧这胡姬,可像那吐蕃公主?”
默沙龙笑吟吟的,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胡说什么!”皇甫珩呵斥道。
默沙龙却毫无怵意:“大夫,吐蕃使团嚣闹朝堂的事,长安贩夫走卒亦知。你瞧,这胡姬,是个粟特种,和那吐蕃赞普的杂胡小公主,会不会有七分相像?”
默沙龙声如魔音的同时,已将马鞭递上:“大夫,大夫教习新军,何等疲累。你便将这胡姬当作那奸恶的小公主,狠狠地抽她一顿,岂不解气?”
皇甫珩恍惚中,一双因酒气而蒙着雾翳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默沙龙手中的马鞭,片刻后,目光又投向胡姬。
那胡姬满脸惊恐,却不知为何,弃唐语而不用,以胡语开口求饶。
在酒与香的双重作用下,皇甫珩抖地一股盛怒急窜上来,他踉跄起身,唰地夺过马鞭,狠狠地往那胡姬身上抽去。
“贱妇,你这个贱妇!”
胡姬抱住脑袋,缩起双肩,呜呜地哭着。
她越哭,皇甫珩越能感到一种发泄的愉悦。他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抽打一个无法反抗的贱奴,比在战场上阵斩大将还要痛快。
皇甫珩抽了快十鞭,雅座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他刚要发怒,只听一个懒洋洋的沙软声音道:“皇甫大夫收手,留些气力,与本王再饮几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