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道:“此事不难,只要陛下肯开琼林、大盈二库。”
琼林、大盈是皇家私库。李泌告诉德宗,可将库中的丝帛取出一部分,由官军押送到边关的党项人互市中,由党项人出面与吐蕃人交换他们的耕牛,吐蕃人应不会起疑。集腋成裘,渐渐地,边境耕牛的数量也应可观起来。
未料德宗听了,却是不愿:“李公,琼林大盈是朕最后的一点家底了,目下削藩大业仍需军资,朕总得留着些钱帛以备不时之需吧。”
李泌心道,此前平定河东叛镇,多么需要用钱的时候,也不曾见陛下您从皇家私库中舍些财帛出来呐。倒是这个税那个税的不停征收,搞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但江山既然未改,本性就更难移了,何况是九五至尊的本性。
李泌无奈,想了想,只得又道:“那便请户部从府库中找些陈年的缯麻,在京城中的作坊里染得好看些,发往互市,或许也能卖上价钱。”
这回,天子倒是爽快了。
“李公所议极是,眼下马燧还未将李怀光的朔方军打下来,朕这头顶上悬着河中逆藩朔方军,总是心神不宁。待马郡王凯旋,朕定要好好施行李公的定边之计。此刻已日薄西山,李公回府歇息吧。”
李泌俯首谢恩。
从延英殿出来,路过含元殿下的左金吾杖院时,李泌看到韦皋仍未下值。
李泌令肩舆停住,缓缓地走下檐子。
不出所料,韦皋一脸阴云密布,见到李泌,才勉力将眉头松开了些,拱手行礼。
李泌并不信韦宋之间如那吐蕃公主所言,但他也回忆起当初奉天城中某些细节,彼时他何曾会费神深究,如今暗忖,果然微妙,只怕那宋氏未必有意,这韦城武倒确是有些痴心。
“李公,今日倘若在两军对垒的战阵上,韦某必一箭射死那蕃妇。”
韦皋切齿道。
李泌摆摆手:“事出巧合而已。你为金吾卫,皇甫大夫为神策军制将,一个领着南衙禁军,一个领着天子亲军,不选你两个来挑唆,令你们成为朝臣同僚中的笑谈,还能选何人?这就好比强盗上门,未能满载而归,搅合一番也是好的。”
韦皋虽满腹怒火无处发,神志却还清明。眼前这位长辈对此事的品评,实是给了他韦城武一个台阶下,亦有几分点拨和开解的意味。
韦皋对李泌由衷敬谢,有些想法自然也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李公,韦某虽已领金吾卫一职,此前毕竟也在陇州防了几年吐蕃来犯。韦某担心,此番断了彼等交割安西北庭的念想,只怕清水之盟所定的唐蕃陇山界限,亦拦不住吐蕃人了。”
李泌暗暗喝彩,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这韦城武,心思如电,眼光也看得远,用作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的镇边将帅,或可保得大唐西北或西南的平安。
李泌抬起头,望着天空中大片金光灿烂的暮云。
在这位四朝老臣眼中,那些翻滚的、交缠的、流散的云朵,就好像广阔舆图上的一个又一个州道、军镇、府县,以及整个大唐与周边的那些各怀心思的邻居回纥、大食、吐蕃、南诏。
它们是多么复杂难料啊。但往往,社稷稳固、江山得保,就是得靠运筹帷幄的智慧,从这些流云翻滚中寻找制衡的契机。
在方才的延英殿中,李泌其实,有更重要的想法,并未和天子说出来。
那位对回纥陕州之辱耿耿于怀的天子,现下与他讨论一些大方针的扭转,还不是时候。但好歹,天子也渐渐意识到,可期之年中,吐蕃对于大唐社稷的威胁,未见得轻于那些骄将领衔的藩镇。
一步步来吧,惟愿大唐,能再多几个韦皋这样的储将。
李泌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他映着夕阳辉芒的目光,仿如熠熠明灯。
“仕宦当作执金吾,城武,莫要小瞧了这南衙禁军头领之职。”
“李公,无论圣上委以何职,皋皆会倾尽全力不敢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