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
事也凑巧,大约是数月煎熬伴着气候不宜,姚令言终于病倒了,虽听说不致危急,却也劳动了军中医官。高振听说,便于正月十五的翌日,前往姚令言帐下拜见。
此前朔方、神策合军之际,姚令言于帐中宴饮时,已遥遥和高振以目光致意。当初崔宁带着皇甫珩东行朔方军求兵之旅中,皇甫珩曾与姚令言说起过,高振带着石崇义等党项子弟前往奉天投奔。然而后来高振为何跟了普王,姚令言也是满腹疑云。
今日高振既然来了,姚令言以原来的上司之尊,自然可以问得。不过,皇甫珩在奉天似乎未因崔宁伏诛之事受到牵连,反而有些腾达的迹象,姚令言这般谨慎的人,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高振一番行礼寒暄过后,观察到姚令言略显虚弱的面色下,欲言又止的意味,沉默片刻,深深叹息一声。
“故园东往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节下,岑嘉州这首诗,仆当年读来只道是文士矫揉造作,如今轮到自己身上,才觉触动心扉。去岁深秋,节下率军东征,仆是在泾州城门口望着大军远去的。未料后来发生恁多变故,如今再与节下相逢于朔方军中,竟恍如隔世。”
高振在泾原军府做了多年的孔目官,知道自己这旧上司虽是武将,却实在不是铁石心肠的莽夫。果然,姚令言方才还微拧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提防谨慎的眼神褪去几分,向高振报以同样的感慨,甚至,听着还更心酸些。
“高孔目,我们武将本不是那些文人才子,因而不爱伤春悲秋地说些酸腐之语。然而,若非亲身经历,旁人哪里能体察到我姚泾州在这些时日里如堕此起彼伏的噩梦。我接下来是无甚指望了,圣上回銮后,我但听天家处置。好在珩儿看来未受牵连……”
姚令言顿住了,又陷入忧思中。
“节下的头发,怎么白成这般?”高振故作惊诧道,面有恸色,甚至嗓音听着都有些微微颤抖。
姚令言苦笑:“自礼泉一役,亲手射伤逆子,一夜白头,平素还以头巾或兜鍪遮着,眼下养病中,便无这般讲究,教高孔目吓着了。”
高振动容:“节下殊为不易,务必保重。仆久在泾州一直得节下照拂,节下对仆恩犹父子,仆毕生难忘。”
他说完,回望帐外,察观李怀光派来服侍令言的朔方军卒的身影。
姚令言见他似有事要私告,压低声音问:“孔目,何事?”
高振从怀中掏出一方纸笺道:“节下,这是神策军中医正开的方子。那医正据说家中原是御医,传至他这辈,技艺仍精,圣上便派来神策军李公晟处,最是会医治寒症。普王也是出使过咱们泾原镇的,对节下当年的照拂仍怀感念,殿下他怕这朔方军的军医,不甚得力,莫耽误了节下的病情,因而遣仆来送方子。”
姚令言何尝看不出朔方和神策二军实则因赏赐待遇等事,两位李帅尚且罢了,底下的将士暗地里早已剑拔弩张。高振连送个医方都小心翼翼,实在也难为了他。
姚令言心中感激,释颜一笑,便接过了方子。
他低头一看,笑容瞬间凝固了。猛地又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振。
这根本不是医方!
高振满脸难色,以微不可闻的嗫嚅般的方式道:“节下请看完。”
那信笺上写的是,据李晟在长安的探子所报,姚濬的箭伤,虽经滞留禁苑的太医医治,仍不见好。而姚濬的妻室和一双幼子,目下辗转到了长安。
姚令言面色呆滞。姚濬到底是自己的骨肉,虽犯死罪,但如果竟是死在自己的箭下,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不知余下时日,如何自处。
蓦地,他又想起两个孙儿乳虎般可爱的模样,心中又是怜爱,又是骇怕。他意识到,姚濬若命不久矣,那么在攻下长安城之际,他的两个幼儿怕也凶多吉少。
他抚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引发这咳嗽的心头剧痛,显然,并不是因为寒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