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奔波,心情忐忑,城外遇险,御前奏对,宋庭芬连日来的精神重负,直到此刻终于卸了下来。他起身时,几乎又要跌倒,是霍仙鸣唤了小内侍将他搀出了行宫。
此时尚不过午,宋庭芬出得门外,雪后初晴的冬阳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宋若昭。
若昭扑上来,跪在父亲面前,一句“阿父”刚出口,喉头已哽咽。
父女一别不过三月,就已共同迎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宋氏父女皆是在人前极为克制心绪的性子,何况行宫之外。
纵然父女俩同时想到了另一位至亲已阴阳两隔,若昭还抽噎了几声,宋庭芬的面色看起来却浑无波澜,只在扶起女儿之际,轻柔道:“莫哭,你嫁了人,阿父可以放心了。若清之事,阿父也知,是他咎由自取,也是命数如此,阿父怎会怪你。”
他的内心无论多么百感交集,他的目光,仍然在第一时间就斟酌着善意地投向了立在一边的皇甫珩。
这是他作为岳父的礼节,也是他的期许。
在婚姻大事上,以前在潞州,父女之间颇多谈及。但无论官媒出面,还是族中婶婶阿嫂们的来试探,若昭不点头,他便都客客气气地回绝了去,为此也没少在同僚前受取笑。
此时他当然是好奇的,怎样的人物,会教女儿倾心相许。
皇甫珩有些生涩地上前自荐,并行晚辈之礼时,略一结舌,到底喊出了一声“父亲”。
宋庭芬于四目相对间,大致明白了女儿缘何会被这男子吸引。
女儿自小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从少年时代起便在军镇长大,家中却是诗酣墨香的所在,女儿很难对单纯的文士或武人萌动春心。她向往的,是一种介于文采风流和戎马倥偬之间的复杂的男儿气概,而这个皇甫家的后人身上,便有几分这样的影子。
同时,宋庭芬发现,皇甫珩的眼底深处,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这种略带些悲剧意味的神色,不是怨怼,也不是呼救,却天然地,令女子想探究,仿佛共赴一场不知结果的冒险。
作为男子,宋庭芬冷静地承认了皇甫珩的魅力。而作为父亲,宋庭芬只能将一丝隐忧压了下去,毕竟,女儿已经成了此人的妻室,他多么希望若昭此身哪怕随丈夫去到天涯海角,也是带着甜蜜启程,一路顺遂,直至人生的终点。
毕竟,如今这是他宋庭芬唯一的孩子了。
宋庭芬完全没有故作长辈姿态的意思,他冲皇甫珩温和地点点头,因见女婿颇有些不知如何应酬的无措之态,便带着疲倦的笑意道:“御前奏对一切安好,只是为父气力已竭,你们引我去歇息可好?”
若昭扶着父亲往寄住之处走去,皇甫珩正搜肠刮肚地斟酌言语,想与岳父攀谈,却听岳父又正色道:“彦明,若昭,你二人若得空,似应去韦节度帐下道谢。若不是他倾力相救,只怕我昨日已冻死在奉天城外。”
宋若昭心中一惊。她和皇甫珩,今日一早,已听刘主簿报知了宋庭芬竟然来到奉天之事,自然也知晓是韦皋阴差阳错地雪窟救人。
皇甫珩却似在此事上早有准备一般,向岳父恭敬道:“父亲所言极是,小婿与那韦节度曾一同守城,这些时日中很有些往来,韦节度此番又于我夫妇有如此大恩,小婿必去营中还礼。”
他说着,望向若昭,见到妻子眼中闪过一丝杂糅着讶异和感激的神色。
皇甫珩在若昭转过头去的瞬间,心中蓦地一阵愠怒。
若昭,你为何如此小心翼翼,生怕又惹恼了我一般。那韦陇州心机阴重,又不知检点,对你存了龌龊心思,怕见我的,难道不应该恰恰是他吗?
我何所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