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怎地一股少年血气上涌,勇敢地抬起头,盯着崔宁,目光如炬,在暮气森森的夜里,竟比周遭刀戈的寒光更为凌厉。
崔宁此人,不论沙场还是宦海,算得当之无愧的老将,偏偏在女色上分外贪恋,总对女子格外瞩目些,也不大顾忌自己的身份。他原本不过就是戏弄薛涛几句,此刻骤然被这小娘子怒目而视,这又倔又恨的眼神,比之今日黄昏时宋若昭的眼神,更教他想起多年前那桩旧事中已经变作鬼的女子。
他也是邪火攻了心一般,掣过马鞭,直伸到薛涛面前,将她的下巴颏架了起来,作出仔细端详的样子:“还真是个标致的婢子,老夫必要向韦将军讨得!”
“崔仆射!”
恰在此际,只听不远处一声呼喝,数骑人马驰了过来。
当前一人,正是韦皋。
薛涛大松一口气,旋即顿觉又委屈又难堪,虽仍倔强地抱着木柴立于原地,望向韦皋的盈盈双目中,已泪光闪现。
韦皋对崔宁,除了在那日力战姚濬的一仗中精诚合作外,实在也是无甚好感。纵然他所高看一眼的陆贽,常在德宗面前为崔宁说话,韦皋仍将崔宁划入格调不高的粗人之列。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堂堂老仆射,散了朝会不到半天,竟在他的治下调戏少女。
还是薛涛。
对薛涛,韦皋渐渐有一种很浅淡的但肯定在那里的情愫,无法言语的微妙呵护。这件他已经琢磨过的璞玉,哪怕被崔宁言语唐突,他也觉得极不舒服。
崔宁浑不以为意,端起老资格道:“城武,你看中的小娘子,好生了得,便是做仆婢,也做得如带刺的娇花。”
“崔仆射,”韦皋忍住心头的鄙夷和愠怒,诚然道:“此女,不是仆婢,是正经官身人家的嫡女,其父薛郧虽受贬斥外放,但也仍是朝廷派往南诏的使者。薛氏家眷赴剑南途中遇险,薛夫人不幸过身,这小薛娘子才流落此地。如此僚属子弟,吾等该多加照拂才是。”
“对,照拂,老夫没说不该照拂。城武,你肩负守城重任,哪照拂得过来,不如将这小薛氏,交给老夫罢。”
“崔仆射,你我是朝廷命官,又在天子行营,该当自重!”韦皋的口气又冷硬了三分。
“怎么,数日前叛军把这奉天城围成了铁桶一般,当时你韦城武眼看就抵挡不住,要不是老夫舍命冲阵,诈呼朔方援军已到,当日之战如何能反败为胜?现在倒好,局势太平些了,你便和老夫为个小女郎争风吃醋起来?”
崔宁越说越起劲,又越说越粗鄙,韦皋在马上怒火中烧,正想下令副将把这老相爷拉下马来、以醉酒闹营的名义抬回住处去,不远处却传来城卒的唱报:“中书省右拾遗韦执谊,衔普王殿下与神策军节度使李晟之信,入城觐见圣主。”
“韦执谊?”韦皋喃喃低语。虽都姓韦,但他和韦执谊,一个是东眷韦氏,一个是京兆韦氏,乃是不同支脉,素来也无往来,他在京中做御史时,还是多年前,只闻陆贽,未听过韦执谊的名头。
韦皋倒没什么,一旁的崔宁骤听此报,才是心中一惊。他立时全然没了戏弄薛涛、寻衅韦皋的心思,若拍马便走,却又过于着相,只端着架子冷哼一声道:“围城一解,真是阿狗阿猫都来献殷勤了。”
说着便牵起马缰,也不和韦皋多言,顾自迎着月色往城中自己的客舍中走回去。
不料城门已启,一骑白马小跑进来,马上的青衫男子在火把密集的校场中停住,四面一望,大约想拜见守城将领。
却正是与崔宁迎头相遇。
韦执谊一路行来,被朔方吹得僵冷的面颊,陡然因热血上涌而发烫起来。他挺直了背脊,在马上拱手道:
“崔仆射,下官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