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着门框,回想自己前半生的仕途中出现的那些人,郭子仪、朱泚、元载、杨炎、颜真卿……他复盘着两代帝王对他们的态度,以及他们的人生将要或已经到达的终点。
他在其中为崔宁找到了对照,自言自语道:“陛下,旁人都道我卢子良弄权为奸,岂知多少臣属不过是大伪似忠。”
卢杞本对德宗改变主意、准备重用李怀光的决定有些诧异,但听说天子竟派崔宁去,又从霍仙鸣给的消息中品咂了几个来回,越来越确信自己明白了圣意。
皇甫珩碧庐花烛的翌日,崔宁的到访透露了德宗的委派。从崔仆射神采飞扬的叙述中,皇甫珩陡然明白了为何自己第二次见到崔宁时,他的精神状态明显振奋了许多。老将油子韩游環是个好为人师的伙伴,皇甫珩自他口中零星听过德宗跟前几个权臣的角逐,似乎崔宁处于下风,此番竟得器重,去宣慰李怀光这支劲旅。
皇甫珩还未深想,德宗已宣他,开门见山。
“朕始终不信你父亲背叛了大唐,时至今日,朕也依然当你们是大唐臣子。”德宗的口吻端严冷静。对于这个年轻的藩镇将领,即使知其在奉天保卫战中拔得头功,即使允其在兵荒马乱的行营成亲,天子也并未显得十分热络。
但座上的九五至尊终于表明了对姚令言的态度,皇甫珩顿感惊喜。
“建中元年开始,因朕立志削平河东逆藩,天下就颇不太平,朕也是习惯了。但纵然是当年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手下诸将,有归顺大唐的,朕依然许以州府城池。因此,朕现下也无意追究姚节度为何治军无方以至酿成大祸,唯望你不负使命,唤醒那浑浑噩噩的李怀光。若能成事,你父亲自然也能因你而得赦免,朕对满朝上下也有个说法。”
皇甫珩叩首,说着“臣必尽全力而为”的誓言,片刻后却仿佛惊醒一般,向天子禀道:“臣斗胆,有一事请陛下恩准。”
德宗心内冷笑,龙颜倒是更和煦了些:“你可是要借此行,送妻室回泽潞?”
皇甫珩又将脑袋低了下去:“请陛下成全。”
德宗道:“李怀光与魏博田悦对峙,潞州离魏州尚有数百里,且你身负重任,如何能兼顾妇人?你若虑及宋氏在奉天的安危,大可不必,朕的太子与公主,不也都在城内?”
皇甫珩听到最后一句,已知带走妻子无望,不敢再多言。
入夜,官驿深处,灯幽帐暖。宋若昭倚在丈夫怀中。皇甫珩的肩窝火热如炭,若昭将微凉的额头抵在那里,只觉得融融暖意如温柔的手掌抚慰,对丈夫将要远行的担忧,也仿佛随之减轻了些。
新婚燕尔的呢喃时光不会持续几日,这是他夫妇二人有心理准备的。毕竟,眼下是战时,泾州来投的党项子弟还等着皇甫珩和高振回去带兵。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德宗竟派给皇甫珩一件似乎是文臣才合适的差事。
“若昭,我不善言辞,怎地能去作说客?”皇甫珩握着妻子柔软的手掌,道。
“圣意难测。陛下登基后,于天下诸镇,不论亲藩逆藩,都有些忌惮。我猜,这奉天城内外,他真正相信的武将,只浑公与韦将军二人。你出自泾原军,这大半月来,又是救皇孙出长安,又是去邠宁求救兵,还在阵前与你那义兄公然决裂,但陛下终究不敢信你。如今你得了泾州来投的城傍子弟,或许陛下更不愿你在身侧了。”
宋若昭斟酌着语气,但说得直白。
皇甫珩带着一丝隐约的怒意道:“圣上不放心我在奉天城,倒要留下你。我终究是武人,不懂帝王臣子之术,眼下确实有些后悔,不该让圣上知晓我对你的情意。”
若昭抬头,如小燕轻啄般,在丈夫绷紧的腮帮子上留下几个细密的吻,安慰道:“这几日我却欢喜得紧。父亲以前教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行好事,前程如何,你我又如何能知晓得那般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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