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武侯果然往此处转来,他们哈欠连天,彼此嘀咕着天寒夜凉、差事辛苦,待经过宋若昭藏身的高墙院落时,竟停了下来。
一名武侯带着有些神秘的口气向其他二人道:“嗳,你们可知,这奉天城内一等一的客邸,接纳了何许人?”
另一人嗤笑道:“不是皇室宗亲,就是京都大员,再神气活现的菩萨,如今不也得在咱这小庙里躲着。”
先前武侯道:“里头住的这位,可是当今圣主的姑母延光公主,她女儿是太子正妃。”
“那这般论起来,太子娶的竟是自己的堂姑?”
“有甚稀罕,都说这天家来自陇西胡人,胡人对这伦常最不计较,听闻……”
几个武侯越说越俚俗起来,兴致都在龌龊之事上,倒也未进到巷中查看,便走远了去。
宋若昭估摸险象已过,缓慢轻悄地往巷口挪步。不料她刚到巷口,只听身后“噗通”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坠落。她本能急遽地回头,被唬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
那自高墙跃下的,是个男子。他直起身,转过眼睛,正与宋若昭目光相撞。这几日本是望日前后,又逢晴朗之夜,月光亮堂堂的,将这男子的面庞照得分明。只见他方额凤目,薄唇美髯,是个容色风流的俊俏郎君。
那男子本来伏在墙上,只看到武侯们走远,何曾料到巷子暗处还藏着人。他跳下后蓦地见到宋若昭,也是大骇,一时不知所措,但须臾便回过神来,拔腿就跑。
宋若昭放开捂住嘴唇的手,勉力镇定下来。她听得方才的武侯议论此邸舍中住着大唐宗室,又见这男子气度不俗,不似寻常偷鸡摸狗的市井歹人,疑心顿生。但她自己也是出现在不该现身的时辰与地点,无暇细思,巴不得快些回到住处安置下来。
她出了巷子,没走几步,忽然又听身后有人唤她:“娘子驻足,在下翰林学士陆贽,娘子因何犯了宵禁!”
陆贽?宋若昭微微松了口气。几日前王良娣的丧仪上,陆贽曾来吊唁,与太子相谈甚为诚挚。若昭听王侍读说过,陆贽虽受圣上宠信,但操守贤良,风评甚佳,外朝亦尊其君子之行。
“陆学士,妾乃此前送小殿下入城的河北宋氏,故良娣之族妹,因送别一位故人,误了坊禁,恐逗留于外更为不便,遂斗胆越坊而行,请陆学士体谅。”
她这一说,陆贽又借着满月之辉打量了她几眼,想起来此女确实在太子邸舍见过。陆贽也是三旬不到的年纪,并非古板迂腐之人,听着宋若昭言语之间有所隐匿,猜想这女子多半是去会了意中人。既然不是什么与军情国事相关的缘由,陆贽便缓和了语气,道:“如此,娘子请回罢。”
宋若昭福身告辞,瞥见陆贽腰间的鱼袋与牌符,一个念头涌上来。
她离寄宿之处尚有些路程,想到方才遇到的古怪男子,不免后怕,便有心请这陆学士护她一程。但若昭到底是闺秀出身,虽在和皇甫珩的情事上勇敢磊落,对寻常之人却深以男女大防自守,不知如何开口,况且这陆贽是何显赫身份,如何能……
她低头发愣间,陆贽似已有些不耐烦,道:“宋家娘子还有何事?”
这一问,倒将若昭的倔强之气激了出来,哪里还肯有所求。她依礼一福,转身离去。
陆贽行了几步,忽然醒悟,这宋家娘子也是被泽璐节度使李抱真刚认作义女、要送给太子做良媛的人选,德宗还召他商议过此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了下文。他不禁有些后悔,这女子说来已不算寻常庶人,自己似不该眼见她孤身夜行,这坊禁松弛、或有散兵的城内,万一此女遇上险情……他想追上她,但又犹豫自己与她同行是否妥当,踌躇迟疑间,再四顾找人时,宋若昭已不见了踪影。
罢了,何必管得这许多,陆贽想。眼下占据陆贽整个头脑的,都是如何与那些暂时还站在唐廷这边的藩镇虎将们打交道,以及,如何扳倒卢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