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珩见她目光所及,心中着实不好受,道:“泾师故旧,我也不忍兵戎相见,若昭,这几日我过得着实不易,纵使今日初战告捷,亦无甚可喜。”
“不可说,提防旁人听得!”若昭急忙轻声制止,又缓下音调道,“都会过去的。”
皇甫珩“唔”了一声,双眸光芒一闪:“你在城中处处当心,等我。”
他忽然想起什么,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
“这是西羌人爱用的物件,锋利无比,你收着,防身也是好的。”
若昭嫣然一笑,接过来,好奇地拔开鞘子,但见寒光毕现,瞧一眼都叫人心惊似的。
月华如水,皇甫珩翻身上马,见宋若昭周身仿似披了一层柔淡的银晖,静静地望着他。他心中爱意涌动,恨不能下去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他觉得,便是冲阵之时,自己的心气也未曾如此激荡过。他掣缰而动,又转过身来望几眼宋若昭,终究狠下心,用力一夹马腹,向奉天城门方向绝尘而去。
同一片月色下,韦皋的营帐,毡帘大开,一个细瘦的少女立在案几前。
韦皋自德宗的行在返归,将皇甫珩送到膳棚外,隐约见宋若昭的身影,心中略觉怅然,告辞而去。不料刚到帐前,牙将来禀,有薛氏女求见,关涉军情。
薛涛被带到帐内,怯生生抬起头时,韦皋心中一动。这小女娃,怎地有些像那宋家娘子。
韦皋的森然不语,令薛涛很有些骇意,加之夜寒骤起,她衣衫本单薄,竟打起颤来。韦皋回过神来,见她一副孤苦可怜模样,便吩咐左右给她一杯热酪浆喝下,温言道:“薛小娘子有何事?”
薛涛镇定下来,稳了稳心气,将此前从阿眉处听来的城外佛寺或成隐患、被取木造车之事,说了出来。
她这三言两语,着实让韦皋大吃一惊,心道,这女娃所言极有道理。韦皋也是精明多疑之人,当下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会有此见地。”
“家父也是有官身之人,此前家父常与妾说起安史之乱中张公守孤城的情形,妾对攻城战犹为熟悉。”
她说的张公,是安史之乱时,镇守睢阳的将领张巡。睢阳保卫战,张巡以数千守军对抗安庆绪手下尹子奇的十万叛军,血战几近十个月,尹子奇才得以破城。
薛涛如此一说,韦皋骤然对眼前这小女娃刮目相看。
“那,此患何解?”
“趁夜派几名精壮军士,出城烧了那佛寺即可。”薛涛道。
韦皋见她双眸清澈如水,回话时虽恭敬,仍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态,又不失闺秀的斯文端方,韦皋心里的波澜不由又翻了几翻。
“你所言,本将自会斟酌。你怎地孤身在奉天?”
薛涛等的就是韦皋这句话,于是将这几月的家事变故统统倒了出来,言辞切切,眼中隐隐有泪。末了,薛涛道:“妾有一事请求韦将军,可否允妾出城,前往西川寻找家父。”
韦皋眉头舒展,脸上漾起和善的笑容。他虽妻子亡故,岳父张延赏却一直对他多有照拂。张延赏正是西川节度使,颇受德宗倚重。
“你是官家子弟,又小小年纪便知为天家分忧建言,本将甚为嘉许。眼下城外尽是叛军,你一个小娘子贸然出城,恐怕遇上歹人。”
韦皋站起来,走到薛涛面前,低头看着她道:“这兵荒马乱的,你于何处寄住?”
“妾在城中一处邸舍做些洒扫之事,得一口食。”
韦皋微觉心酸,生起一阵怜惜,语调越发温和:“营中有仆妇为炊,你可来相助,都是女子,无不便之处。待战事结束,我自会遣人送你去西川。”
薛涛暗喜,但面上并无忘形之色,只向韦皋福身致谢:“妾祝将军战事顺遂,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韦皋嘴角微扬:“这是高达夫的诗,你也爱徜徉诗家?”
薛涛款款道:“妾甚爱边关诗家。”
韦皋“哦”了一声,瞥见月影入帐,忽起兴致,道:“那你可否以月色为题,吟几句诗来?”
这颇有些令薛涛意外,韦皋看上去虽彬彬有礼,但很有一股沙场虎将的威严,没想到他竟还存了几分诗兴。薛涛的父亲被贬官前,在长安家中也结交些诗友,加之早慧而崇文,薛涛幼学之年即能赋诗。
她侧头想了想,抬眸凝视着帐外的溶溶月色,用轻音悦耳的长安话吟道:
“魄依钩样小,
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
人间几处看。”
韦皋细细一品,觉得此女的诗看似素净无华,在“人间几处看”这句上却颇有些沧桑感慨之色,以她这样的年纪,着实难得。
薛涛回过头,恰撞上韦皋的目光。这正当盛年的将军笑吟吟地盯着她,道:“真是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