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一族,无论在京中还是藩镇任职者极多,韦执谊的兄长韦凝砚便曾在西川镇任军中都虞侯,阖家老小住在益州。然而就在大历末年,忽然有消息传到长安韦家,韦凝砚的正室妻子杨氏因受歹人凌辱、自缢而死,未得几日,韦凝砚竟也暴病而亡,夫妇二人的灵柩都未运回长安,遗体在益州就叫崔宁就地埋了。
当时韦执谊刚刚进士及第,骤闻噩耗,不知所措。待得西川镇派人将韦凝砚夫妇的孤女送回长安,韦执谊问了侄女半天,奈何侄女还是七八岁的幼童,浑不知原委,只哀哀哭泣。
此事太过蹊跷。韦执谊虽年轻,却一直有着超越年龄的谨慎,他只叮嘱妻子好好照顾侄女,并未寻来韦氏有官身者去台院大闹,请代宗皇帝作主。
到了德宗建中年间,崔宁自西川节度使任上被诏回长安时,已在御前颇得天子赏识的韦执谊,才拜了帖子来到崔宁府上,小心翼翼地询问当年兄嫂遇难之事。孰料崔宁面无愧色,云淡风轻地说,藩镇将士不似京城吏员这般懂得礼教大防,不过是某个裨将酒后在街上言语唐突了令嫂,令嫂便一气之下寻了短见,韦虞侯则正好身染风疾、急怒攻心之下不幸过身。
“时过境迁,本相也已经将令侄安妥送回长安,怎么,韦贤弟还要来向本相兴师问罪么?”
韦执谊至今仍记得,崔宁那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傲慢狠戾的反问。
韦执谊幼时,与兄长感情甚笃。他一个文士,于骑射上也还精通,皆有赖韦凝砚所教授。兄嫂客死异乡,崔宁这当年的一镇节帅竟如此出言凉薄,令韦执谊数年来始终心怀芥蒂。联系到军纪甚严的李晟在西川与崔宁发生过的冲突,韦执谊渐渐认定,自家悲剧的发生,定是因崔宁治军糜溃所致。
此刻在帐中,众人正说着战事谋划,乍听这最因沉稳慎言的御前谏官,满脸通红,猛地发作,叫骂崔宁后,又伏在案头呜呜地哭起来。神策诸将均是面面相觑。
李晟和普王对视一眼,佯装关切道:“韦拾遗可是喝多了。”
普王则更为用心般,起身来到韦、高二人跟前,对高振道:“你怎地将当朝命官灌成这般,真是久在泾州,习了那党项蛮夷的作派,还不快扶人回帐歇息。”
高振急忙回一声“喏”,和李晟的牙兵一道,半劝半拉地将韦执谊弄回他自己的寝帐中。
韦执谊自进入神策军,便被李晟以幕宾之礼待之,有两名军卒料理日常起居。他们见韦执谊端庄体面地出去、又哭又闹地回来,也是吃了一惊。高振谦和地表明自己是普王的亲随后,令仆卒去膳棚做了醒酒汤,看着他们给韦执谊喂下,方才告辞离去。
韦执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慢慢醒透时,已是日上三竿。仆卒进来通报:“拾遗,天明时分普王带着那高孔目官又来了一趟,之后高孔目便一直守在帐外,说待您起身后,有话要和您说,可请他进来?”
韦执谊扶额回忆,渐渐想起昨夜在李晟帐中因为怒骂崔宁而失态。他虽知无论是李晟还是普王,都与崔宁有宿怨,仍为自己酒后失言而心有余悸,倒正想问问高振,自己还说了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速速请高孔目进来。”他一边吩咐仆从,一边下榻整理衣冠。
高振一脸难色地走到韦执谊跟前,拱手一礼,低着双目轻声道:“高某斗胆,请韦兄屏退仆从。”
韦执谊一怔,见他皱着双眉、神情凝重,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只得挥挥手,让小卒们都退出帐外。
“韦兄,普王知你对他此行颇有误会,却并不怪罪于你,反敬你对圣上一腔忠义。昨夜他见你那般模样,既怪我口无遮拦说起崔仆射,又实在不忍向你瞒下一桩惨事。其实,令兄嫂当年客死益州,另有隐情……”
高振的声音越来越低,韦执谊听着听着,却一跤跌在榻上,如五雷轰顶。
他目眦欲裂,直直盯着高振道:“我如何信你,如何信普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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