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首先听到的却是,那护送皇孙李淳入城的粟特胡女,竟是吐蕃赞普的公主。
德宗盯着座下低首跪着、但身姿沉稳无惧意的阿眉,打断了延光的絮絮叨叨,向阿眉道:“你将身世际遇,如实说给朕听。”
阿眉一路上早已思虑妥当,此刻侃侃而谈:“丹布珠命运多舛,母亲是赞普的粟特胡妃,此前蕃地大部落围攻逻些城而身陷敌军、为免受辱自刎而死,丹布珠从小无母,在内廷受尽欺负。后又为了能与南诏质子蒙寻结姻而远赴长安成为暗桩,不料蒙寻在唐蕃之役中战死。丹布珠懊悔万分,若能多杀几个回纥人,便可早日回到逻些城与寻郎成亲。”
她面色依然坚毅,但两行热泪缓慢无声地淌下来。
德宗逼问:“多杀几个回纥人,是何道理?”
阿眉坦然道:“唐回联盟久矣,我西蕃赞普担忧一拳难敌双手,故素来在长安多处设有我族人暗桩,行刺回纥使者、离间唐回之谊,或在长安取那些回纥富商的性命,因其财赋多用来充作回纥军饷。”
此前,宋若昭向阿眉说过陕州之辱,猜测德宗皇帝其实一直来表面上对回纥有求必应、内心深处实则充盈旧恨。阿眉便决心赌上一赌,隐去自己暗桩生涯的其余作为,只说杀回之事。
阿眉没有想到,她还赌对了一件事,便是自己对于母亲遇难的叙述。
德宗的生母沈皇后,安史之乱时陷于敌阵,从此杳无音信。德宗对生母感情深挚,曾派人四处打听。有投机者以旧时宫人冒充沈氏领赏,事情败露后,德宗宽宥之,并道:“再有冒名、错认之事,也不要追究,否则,何人肯再出力为朕寻找阿母呢!”真是说者黯然,闻者落泪。
此刻,阿眉的自述,触发了已做了祖父的德宗皇帝心中隐痛,竟使他对这个经历坎坷的敌人女儿生出由衷的怜悯来。
一旁的普王觉察到了德宗眼中的恻隐之情,适时追问了阿眉一句:“你心有所属之人,既是为我唐军所射杀,你为何又护皇孙入奉天?”
阿眉那袖子擦了擦眼泪,淡淡道:“两军阵前,刀剑无眼,若要追究,若赞普不以寻郎为南诏质子、扣于逻些城,他也不会命丧唐蕃之战。至于护送小殿下,实乃因为王侍读素来对我这样在长安谋生的胡人多有关照、从不轻侮,我丹布珠更对他忠心护主之举敬佩至极,故助他一臂之力而已。”
她此言既出,连普王都不由叹服。此女爱憎分明,坚韧刚直,所说的每个字竟似都在一个“义”上。普王自负在御前最会四两拨千斤,便作出若有所思的模样道:“王侍读人品高洁,又忠勇可嘉,确是我大唐文士典范,不似有些吏员,蝇营狗苟,媚附宗亲……”
“普王是什么意思?”果然,延光听来又似暗指李万,便怒气冲冲打断了普王。
普王彬彬有礼一笑,道:“姑祖母,本王夸赞王侍读,乃是为太子身边有此等良臣而庆幸,东宫如此贤良备至,姑祖母和萧妃难道不甚欣喜吗?”
德宗对延光公主实在已厌烦至极。与这年少却深明大义的吐蕃公主比,延光这个大唐公主,怎地就如此鄙俗不堪,无可理喻,四处丢人。德宗刚刚温和了一些的面色,登时又布上一层铁霜般。
殿上气氛正僵冷之际,一个小黄门几乎脚不沾地地跑进来,口气慌张地禀道:“陛下,唐安公主昨夜忽发风寒,白日里裴县令已派城中医正煎了汤药,但公主一早服下不见起色,此刻已打起了冷颤,神思恍惚,韦驸马都快急疯了。”
德宗忽地从御座上站起来,一甩袖子对众人说:“都别胡闹了,速速退下,朕要去看看唐安公主。霍仙鸣,你这老东西可曾从大明宫带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