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王叔文有过,有过这些细水长流所蓄积的情感。他甚至记得,在相对私密的主仆相对的场景中,太子要赏赐王叔文一些妇人所用的绫罗钗饰时,萧妃还笑着吩咐宫婢,那锦缎夹缬里,须挑些老妇能用的花色,毕竟平康坊的曹仙儿,若非假母收养善待,亦无缘与王叔文相遇。
然而今日之议,虽也有韦执谊在旁全力附和,当太子第一反应是拒绝时,到底还是他王叔文坚定地劝太子丢卒保车。
王叔文何尝不是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深深地鄙夷自己。丢卒保车,同样是两位待他不薄的主人,萧妃终究还是成为他口中力荐太子要丢弃的卒。
夜色中,萧妃教人难以察觉地喟叹了一声,抬头向太医令道:“蒋医令,太子若明日见好,是否可回西少阳院歇息?”
给天家当郎中,何止要医术高明,那心眼子,也须不知有多少个窟窿。当初,小郡主韦莘反倒由一个宫外民间道医治好了喉疾,太医署几乎成了太常寺内外各皇城衙门的笑话。
蒋太医因而对那个姓郑的郎中,心怀嫉恨,对引导此事的太子妃萧氏,也记下了一笔不虞之帐。今次竟有巫蛊事发,处于顶层消息边缘的蒋太医,听了手下医丞的报告,正幸灾乐祸,突然又闻得太子李诵在东少阳院中了邪,慌慌然由内侍引到东少阳院一看,登时便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说话行事皆要长个大脑子。
蒋医令作了斟酌沉吟之色道:“殿下,下官斗胆进言,太子此番遇疾,忒也古怪,这几日还是在东少阳院将养金体为好。毕竟,此处毗邻圣主的浴堂殿,有圣主的龙威庇护,什么邪风病气,都难逞淫威。”
萧妃心底冷笑。你们这些官服男子呐,为了依计行事或者明哲保身,当真浑不在乎出口之言是如何地破绽百出。
既然东少阳院是个得了圣恩荫庇、百魔难侵之地,为何太子早上离开西少阳院时还安然无恙,这到了东边,就突然癫狂起来呢?
但萧妃,也渐渐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步入孤立无援的处境。
她惶恐又伤心,想挣扎又蓦然觉得颓然虚无,委实已不想再与眼前这些人纠缠。
她是李唐家的外孙女,又是李唐家的儿媳,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她不过是比宫门外头那些连饭都不是天天能吃饱的大唐百姓,多了一个目睹王公贵戚在大难临头互撕互咬的机会罢了。
以往的岁月中,她随便穿上身的一件石榴裙,或许就抵得上小户人家一年的口粮之资。
但反过来,这个阳春之夜,长安城那些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或许在灯下作针线,或许在为小儿女盖衾褥,或许在心上人怀中,透过窗棂望月观星。
而她,当今堂堂的太子正妃,一国储君的正妻,焦头烂额地在漩涡中心凫游、勉力寻求转机后,却很快就要迎来本在一个阵营里的丈夫,和他属官们的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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