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打听了向天子上表如此建议的人,是祠部郎中裴延龄。他是奸相卢杞一手提上来的人,也是个虚浮轻佻、贯会顺着龙鳞大献谀言的文官。因了这身溜须拍马的本事,卢杞倒台了,裴延龄倒仍留在礼部,还常因上表进言,得天子的赞誉。
好在这一次,德宗也知道事关重大,自己再是信任宦官家奴,也不可轻易地拿神策军去冒险。
德宗在紫宸殿中单独召见了李泌:“马燧和浑瑊,都在北边和李怀光鏖战,韦皋去了蜀地,皇甫珩将将抵达盐州,朕看,此番,要不让普王带着骆元光、唐朝臣二将,兴兵东进,讨伐达奚抱晖?”
李泌道:“不可,陕州三面都是绝壁,易守难攻,不必白白折损天子亲军。陛下,不如臣前往宣慰达奚将军。”
德宗一惊:“李公,朕素知你足智多谋且资历老沉,但这达奚是个粗蛮的胡将,绝不是韩滉那般的奉儒守礼的世家出身,他连朝廷派去的节帅都敢杀,朕绝不能让李公成为第二个颜太师。朕丢一个陕州,就丢了吧,总好过没了李公你的辅佐!”
大部分时候,天子对臣子的表白,都多多少少带着一丝笼络而已的虚情。但此刻,李泌能从圣主这无甚矫饰的坦言和略有些无助的语气中,真切地感到一种为了传达依赖的着急慌忙。
回忆袭来。
天宝元年,还是太子的肃宗皇帝,请李泌去到东宫,亲自抱着小李适给这位挚友看:“长源,这是寡人的孙儿。寡人才过而立之年,竟已做上祖父了。”
李泌清晰地记得眼前的天子,在襁褓中嘟着小嘴的模样,不免一阵感慨上涌。
人老了,有两件事无法避免,一是眼花,二是心软。
对别人心软,便会扛更多的责任在自己肩头。
李泌平静地向天子道:“陛下放心,臣揣测,因陕州地势险要,既扼住了漕运的咽喉,又与河中仅有一条渭水相隔,达奚抱晖遽然作出如此莽撞之举,应是受了李怀光的说客挑唆。眼下朝廷的军队基本已将河中镇的东、西、北都攻了下来,往南与陕虢军联手,再以漕运相威胁,是朔方军唯一的机会了。”
德宗未置可否,但凝神专注地听着。
“陛下,这几年兵祸不断,天下人心思定,陕虢镇不过是发生了高层将领的内部攻杀之事,朝廷也从未对不起陕虢镇,其镇中其他军将士卒,想来未必肯冒然追随达奚抱晖,平民百姓就更不会愿意陷入兵燹。陛下要相信,眼下,陕州的军心、民心,还是在朝廷这一边的。但设若朝廷发兵讨伐,尤其普王殿下向来是好立奇功的性子,臣担忧,反而会激起陕虢军民真的倒向李怀光呐。”
若在平时,李泌如此夹带私货地提到普王李谊,将这小王爷编排几句,德宗纵然嘴上不明着喝止,心中也定会不悦。
但此际,李泌的分析,丝丝入扣,在情在理,德宗也觉得,用狠兵、出狠将,过于草率。
同时,李泌陷入沉默,似乎在冥思中将自己的谋划再设计得周全些。
俄顷,他又开口道:“陛下可授我为陕虢都防御水路运使,好教陕州从达奚抱晖到其余军将,首先不会抵触我前往,毕竟我没有顶着新任节度使的头衔,也不叫宣尉使。再者,今岁又发春旱,陕州灾情也不小,水路运使,是给他们解决运粮赈灾的,他们又何必一上来就要置我于死地。至于进了陕州之后如何行事,陛下,臣也只能说,进去看了再说。”
虽然这位白发苍苍、已进入风烛之年的老臣,并不像帝国那些悍勇的武将般,惯于在御前拍胸脯、立军令状,但李泌以开放性的言辞结束君臣对话,似乎反倒教天子渐渐安心下来。
真正的股肱之臣,未必时时胸有成竹,但他能令你相信,他就是那个到了桥头便会将船撑直、顺利航行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