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连点了十几个人的表字,在这样一个场合,能够被点到名字便已经是极为露脸的事情。尤其首先被点到名的庾曼之,就连耳后疤痕都兴奋的红艳艳一道,举着酒杯起身大声道:“我等施手,都是庶务之劳。驸马发轫于未,才是首倡之功!譬如去年收复京畿,若无绝尘争勇,岂能创建不世之功!驸马大才,能自虚无得成于一,我等后继景从,才能衍变于万!”
听到庾曼之这卖力的吹捧,沈哲子不免略感诧异,一方面感慨于总算没有白养这家伙,关键时刻已经能够做来鼓吹之事。另一方面则是好奇,庾曼之这小子有几斤几两他最清楚,凭其本人顶多能发出“驸马真牛逼”之类的夸赞,夸得如此清奇,不像他过往风格啊。
略一转念,沈哲子转眸望向和庾曼之同坐一席的谢尚,恰逢谢尚也举杯敬起,心内便有所了然。果然一样的吹捧夸奖,素质高的人做来感觉就是不同。哪怕沈哲子已经听过太多吹捧夸奖的辞藻,但是听到这个“得成于一,衍变于万”,心里仍然是酥酥的很舒爽。
当然除了舒爽之外,对于谢尚借庾曼之口的这一表态,沈哲子也是颇感欣慰的。他对谢家的拉拢可真是上了心,不只是前程势位的带契,简直就是起居饮食一条龙到底。
前段时间谢尚将其父迁葬始宁,沈家全程陪护出人出力。谢裒还未赴任,馈赠其家的庄园田亩人丁等籍册早已经送到其家。
当然除了政治上的呼应之外,沈哲子也是希望两家能结好私谊。谢安那小子眼下不过十岁有余,正养在乡间可以与他的小兄弟沈劲为伴,若能总角之好一同养大,相互影响,也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人数太多的集会,如果话题只集中在一点,气氛就算很热烈也很快就会语竭,变得尴尬起来。沈哲子耳边听着众人夸赞,视线一转却望向坐席稍远并不怎么显眼的王述,心内不免就是一突,才想起来眼下列席的可并非只有王羲之一人以怼人为乐,这个王述也是个中好手。
王述这个人,后世听来比较陌生,即便被提起,也都是与书圣他老人家的半生纠缠,相厌相欺。假如没有王羲之盛名带契,其人很有可能也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观其事迹,实在是乏甚可陈。
可见,人若要得长名,终究还要有一门手艺。哪怕是发愿“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的桓温,说到名气较之书圣仍是远甚。大概是文艺之类的更能得广泛流传,像是亡国之君李后主、宋徽宗之类,无论名气好坏,甚至比许多纵横捭阖的开国君王还要知名得多。
这种风传,沈哲子倒是不以为然,人多爱穿凿附会,乃至于神圣某人近乎于妖。譬如书圣王羲之,沈哲子看过听过许多书圣的事迹,单纯书法的盛誉倒也罢了,还有许多矫揉造作过甚,要将之推举为道德完人。
这就有点画蛇添足了,说实话,国为何者,民为何者,书圣真的未必能说得清,也未必就在意。这无损其艺术造诣,而艺术造诣也并不能够反哺道德修养。
王述这个人,在后世名气是要远逊于王羲之的,但是在当时,还真的不好说。谢安曾盛赞其掇皮皆真,拿掉皮囊都是纯真,年长德隆,尤其有个好儿子,压得王羲之的儿子们没脾气。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眼下的王述还仅仅只是一个坐冷板凳的世家子弟而已,年届三十才居中兵属。
中兵属是一个什么官职?中兵是帐内牙门亲兵,主官中兵参军相当于一个保安局长,中兵属则就是中兵参军的属官,而且不督兵事,只是负责记录资用。虽然也是四百石,但是跟沈哲子的东曹掾相比……算了,还是不比了。
诚然这个官职也是台城畿内亲近之职,但却并非清流,而是有鞭下吏之称的浊任。大凡家世清贵子弟,大多不屑任此。
而王述家世如何?出身太原王氏,其父王承号称越府第一名士,东海王司马越曾赞其为人伦之表,过江以后王导、周伯仁、庾亮这一类的名士,还要位次于其后。但是由于去世的早,加上王述这个人不好清论,殊少雅言,没有什么实名清誉,因而也就注定了坐冷板凳。
单举旁人,或许不能感受到王述的落魄。如今他年过三十,不过才是中兵属而已。可是他的儿子王坦之,江东独步王文度,起家拟用尚书郎,居然不任,言道尚书郎不过二等人才得居。而等王坦之到了其父的年纪,已经是散骑常侍,不久更被当时势大一时的桓温征为长史。
人比人气死人,父子二人差距都是如此悬殊,可以想见王述眼下的处境是美妙还是窘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