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周佩答道。这些年来,北方发生的那些事情,于民间固然有一定的传播限制,但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有心,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君武看着远处的江水:“这些年,我其实很怕,人长大了,慢慢就懂什么是打仗了。一个人冲过来要杀你,你拿起刀反抗,打过了他,你也肯定要断手断脚,你不反抗,你得死,我不想死也不想断手断脚,我也不想如馨就这样死了,她死了……有一天我想起来会后悔。但这些年,有一件事是我心里最怕的,我从来没跟人说过,皇姐,你能猜到是什么吗?”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是女真人……”
周佩便望着他。
君武沉默可半晌,指着那边的江水:“建朔二年,军队护送我逃到江边上,只找到一艘小船,护卫把我送上船,女真人就杀过来了。那天成千上万的人被术列速带着人杀进江里,有人拼命游,有人拖着别人淹死了,有拖家带口的……有个女人,举着她的小孩子,小孩子被水卷进去了,我站在船上都能听到她那时候的喊声。皇姐,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吗?”
君武瞪大了眼睛:“我心里觉得……庆幸……我活下来了,不用死了。”他说道。
夜里的风刮过了山坡。
“这么多年,到夜里我都想起他们的眼睛,我被吓懵了,他们被屠杀,我感觉到的不是生气,皇姐,我……我只是觉得,他们死了,但我活着,我很庆幸,他们送我上了船……这么多年,我以军法杀了很多人,我跟韩世忠、我跟岳飞、跟无数人说,我们一定要打败女真人,我跟他们一起,我杀他们是为了抗金大业。昨天我带沈如桦过来,跟他说,我一定要杀他,我是为了抗金……皇姐,我说了几年的豪言壮语,我每天晚上想起第二天要说的话,我一个人在这里练习那些话,我都在害怕……我怕会有一个人当场跳出来,问我,为了抗金,他们得死,上了战场的将士要浴血奋战,你自己呢?”
“那天死了的所有人,都在看我,他们知道我怕,我不想死,只有一艘船,我装模作样的就上去了,为什么是我能上去?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我说了这么多的大话,我每天晚上问自己,女真人再来的时候,你扛得住吗?你咬得住牙?你敢流血吗?我有时候会把刀拿起来,想往自己手上割一刀!”
君武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朝着左臂比划了一下。周佩面色变幻,两步过去,抓起了君武的左手手臂,掀开他的衣袖。
手臂上没有刀疤,君武笑了起来:“皇姐,我一次也下不了手……我怕痛。”
“你、你……”周佩面色复杂,望着他的眼睛。
“我最怕的,是有一天女真人杀过来了,我发现我还会怕痛、怕死,我怕再有一天,几万百姓跟我一起被挤到江边,我上了那艘船,心中还在庆幸自己活下来了。我怕我义正辞严地杀了那么多人,临到头了,给自己的小舅子法外开恩,我怕我义正辞严地杀了自己的小舅子,到女真人来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胆小鬼。这件事情我跟谁都没有说过,但是皇姐,我每天都怕……”
“我什么都怕……”
他说到这里,目光凄然,眼眶之中已经变成红色,牙关却已经用力地咬了起来。是啊,这个世上又有谁不怕呢,他不过是个生于皇族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罢了。害怕着流血,害怕牺牲,害怕打败仗,害怕经历那一切一切的惨剧。而在现实的考验真正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这天夜里,姐弟俩又聊了许多,第二天,周佩在离开前找到闻人不二,叮嘱若是前方战事危急,一定要将君武从战场上带下来。她离开镇江回去了临安,而软弱的太子守在这江边,继续每天每天的用铁石将自己的内心包围起来。
初十这天中午,十八岁的沈如桦在镇江城中被斩首示众了,江宁太子府中,四夫人沈如馨的身体状况日趋恶化,在生与死的边界挣扎,这只是如今着尘世间一场微不足道的生死沉浮。这天夜里周君武坐在军营一侧的江边,一整个晚上未曾入眠。
此时,北面,女真完颜宗弼的东路前锋大军已经离开徐州,正在朝盱眙方向进发,距离扬州一线,不到三百里的距离了。
扬州周围,天长、高邮、真州、泰州、镇江……以韩世忠所部为核心,包括十万水师在内的八十余万大军正严阵以待。
武建朔十年,六月二十三,江南大战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