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色香味俱全的想象里,洪衍武似乎又看见了母亲在小厨房里忙活的情景。他就这么半迷糊着,重新走进了记忆。
人一栽进劳改农场,就算彻底成了一泡屎。甭说找个正儿八经的公职工作,就是让街道给安排个临时工都难。
搬回家后,他因为找工作次次碰壁,很快就灰了心,每天只用打架酗酒发泄郁闷,成了拘留所里常客。大哥二哥都对他没个好颜色,成天念叨他要遵纪守法,不要自甘堕落。他们的好意他虽然理解,但这使他又一次看到,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而且不光是在外人眼里。
母亲为此急得直掉眼泪,为了他少惹事。母亲的钱都给他买了酒肉,想用好饭菜把他留在家里。可他却在家照旧呆不住,每天仍闹着要出去。母亲实在阻止不了时,就只有把钱和粮票塞在他的手里,不厌其烦反复叮嘱,“吃饱,吃好,少喝酒,别打架,早点回来。”
而每当他喝个烂醉在深夜回家,也都是母亲在熬夜等他。直到帮他脱衣擦脸,把他送上了床,母亲才能放心去睡。酒醉的朦胧中,他只记得母亲满脸疲惫,又生气又心疼的样子。母亲总是无奈看着他,又深叹一口气,“唉,养儿子有什么用……”
他的确成了母亲最大的负担。为了供他吃喝开销,母亲每天下班后,还要靠糊纸盒替补家用。有时母亲因为熬夜,在灯光下会不停用手揉眼角,眼里就会落下一些闪着光的东西。可他即便看到,也是无动于衷,更从没问过一句。他在家什么都不做,早习惯了脏活累活都是母亲干,连脏衣服也得母亲洗。
在他这些没心没肺的混沌日子里,母亲一直都对这种辛劳无怨无悔。其实母亲的要求很简单,只希望全家团聚,平安度日。可哪怕连这么一点点的要求,他也没能满足她。不久,他就因酒后伤人被正式逮捕。
当两名警察在家里给他戴上手铐,押着他从屋中走出时,他看到母亲即疑惑又痛心的目光。直到这时,她竟仍不相信儿子经过那么沉痛的教训,竟然会再次成了罪犯。
母亲眼泪哗哗,没有去擦,也没有哭声,只是任泪水湿透她的衣衫。微风吹动她的头发,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已经白发丛生。
母亲不容易,红肿的手指,憔悴的脸色,在那一刻异常刺目。
满心惭愧下,他只能低头默默走过母亲身边。接着,他又在街坊四邻们的交耳结舌中,上了专门为他而来的警用吉普。当红色警灯拉响刺耳的鸣叫后,汽车载着他飞快驶向玄武分局。
后来他才知道,就在警车刚离开的一刻,母亲从屋里追了出来。而她望着远去的军绿吉普,身体和精神都超出了所能承受的极限。在邻居们一片惊呼声中,她扶着院门软软瘫倒。
母亲在医院与世长辞。身在狱中的他惊闻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忍不住用脑袋一下一下撞击监室的墙壁,直至同室狱友喊来狱警,他已血流满面。这天晚上,他一个人对着铁窗外的月光站了一宿,没人干涉。大家全认为他精神不正常,受刺激了。天亮时,他病了,高烧四十度。
办完母亲的丧事,大哥二哥带着妹妹,一起到看守所给他送铺盖。接见室里,隔着铁窗,手足们见了面。
大哥的脾气向来不好,刚一见他,就立刻把行李扔砸在他面前的铁栅栏上。
“混蛋!你就是个祸害!最好一辈子别出来!”
二哥的眼睛全是血丝,当着狱警的面,也用手指着他鼻子大骂。
“你不是人!你气死了妈!我们家以后没你这人!”
几个亲人中,唯独妹妹不忍责备他,只是可怜巴巴站在一边,噼里啪啦掉眼泪。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儿,是他喜欢吃的西红柿。
而他紧握着的双拳里,指甲已深深插进了手心。
他根本无法辨白。他能向他们解释说,他根本没想打架,是对方非要动手的吗?
更何况就连他也认为自己的确是个混蛋。
他很清楚,母亲是在多年政治运动的担惊受怕下,丈夫离世的打击下,艰辛生活的磨砺下,坎坷命运的煎熬下,一直在拼死拼活为这个家持续付出。而当她最终发现,无论付出多少也不能避免儿子陷入歧途的时候,才不可避免产生出一种极度的失望。
是的,完全是因为他,母亲的心力耗尽了,精神崩溃了,筋骨煎枯了,血液熬干了。
他,是造成母亲的逝世的罪魁祸首……
洪衍武觉得脖子湿漉漉的,清醒些才发现脸上果然是泪水,枕头也被打湿了。
他擦干了眼泪,望着空洞洞的黑暗楞了一会,才翻个身闭上了眼。他是真不想再回忆过去了,可没想到一闭眼,脑子又不由自主地活跃起来。
人就是这样,痛苦的事总是最为清晰。最糟的是,人越痛苦,揪心的事就想起的越多,越希望忘记的东西,就越会清晰浮现……
服刑期间,除了妹妹,家里再没人看过他。
出狱后,他直接回了家。
可没想到的是,二哥竟然把着门死活不让他进,脸上还全是嫌憎和厌恶,好像他是个瘟神。多亏大嫂和妹妹一起替他说好话,才勉强拉开二哥让他进门,并凑合给他在厨房里铺了张床铺。
不料大哥下班回家后竟然也发了火,说什么也不认他这个气死母亲的弟弟。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两个哥哥对他的芥蒂和埋怨已经不可调和。他们永远都忘不了,母亲是因为他才过度操劳,心碎神伤而死。
大哥全然不顾大嫂和妹妹的劝阻,招呼二哥一起把给他的床铺砸了,甚至连他的行李也一块扔上了大街。末了,两个哥哥扔给他一百块钱,让他赶紧卷铺盖走人,自生自灭。
这些还不算,最伤他自尊的,就是在众多街坊邻居围观的情况下,两个哥哥竟然当众骂他是忤逆。
他是一个忤逆?这是哥哥们的话,还是去世母亲的话?
他们这么做,不就等于把母亲因他而死的秘密公开化吗?那让他以后的路还怎么走下去?
他无地自容,如同被人剥光了衣服,忍不住就有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冲突。
要真动起手,俩哥哥绑一块儿也不是他个儿。可他……不能。
他确实愧对去世的父母!
最终,他没闹也没吵,而是默默从地上捡起了钱,选择了离开。
临走时候,大哥又撂下狠话,“从此你跟我们,跟这个家再没关系。永远别回来。”
他心里全是苦涩。在街坊四邻轻蔑的眼神中,在妹妹抽泣的哭声中,他默默离去,彻底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可没了家,他能去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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