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哥哥跟你诉苦啊。真是没想到,返城回来的日子和我想的太不一样了。不但是工作,哪儿哪儿都别扭。关键连家里人对我的态度也变了……”
“你就说睡觉吧。那木板床,对我还真不如铺着大毡的土炕睡得自在。不但要脱鞋,枕着棉花一样的枕头,我也不习惯了,就自己垫了衣服。没想到我妈看不顺眼,非要扳我这习惯。说我的衣服脏,脑袋天天枕着衣服睡,要害病的。可我在内蒙不但枕着衣服,脸还冲着羊粪盘儿。都没害过病,这不是瞎掰嘛。我妈还总嫌我身上膻,我被逼得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这都奇了怪了……”
“还有吃。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要是过去探亲假,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们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明白,我爸妈看着我吃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另外,我们空旷的地方待惯了。头几天还好,时候一长,就觉着京城太闹腾了。待着憋屈得很,心也发虚。我特别怕去王府井,大栅栏,西单。那么多张脸,那么多双眼睛,黑压压的,老让我想起过去的批斗会!你知道我,嗓门大。要是闷得慌,就免不了爱大声叹气,长吼一声。只是想多吸点氧气。可我爸顶烦我这个,说我是‘制造噪音’,还说如果比赛嗓门,我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老爷子这通数落我,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就是因为我不走了,不像过去短暂地住那么几天,今后就成了家里的长期拖累。所以能包容的也就包容不了了,谁能不嫌弃啊?亲爹亲妈也一样。要不说呢,就是狗一样地天天看着粥锅我也干。不为别的,就为给家里交个饭钱……”
“至于在社会上,我就更没地位了,完全变成了又穷又土的乡巴佬。我连买东西都不会了,不会同时排好几个队。也不认识那些新玩意,到哪个商店里买东西,都被人当成土老冒儿,人见人嫌。每回乘车也是一样,老被售票员当成外地人,翻来覆去就查我的车票。遇到了几次这种情况后,我再也不想坐车了。好在咱在草原上走惯了,到哪儿去,咱都“亚不盖儿”……”
(注:亚不盖儿,蒙语,意为步行。)
这一番话,真是满是人生凄凉,心酸落寞。洪衍武听了就想劝两句。
可这时候,苏锦插口说话了,别看他的工作这么差,他自己倒想得挺明白。
“建功,你就知足吧。其实咱俩还真就不错了,什么工作不得有人干啊?至少有边大妈帮忙。街道上还是尽量照顾,更不会懵咱们。你知道四连跟咱们一起回来的宝中和亮子吗?他们街道那头儿缺德极了,纯属连懵带骗。是,给他们安排了工作,但具体去向不说明白了,只含糊说是京城公用局。宝中和亮子挺高兴啊,一口应下。跟着就去参加学习班,猛学伟大领袖著作和先进人物事迹,再反复启发。总之,一定让你自己表态,‘领导叫干啥就干啥’,‘只有工作岗位挑人,不能人挑工作岗位’之类的。然后这才突然亮出谜底,火葬场!正好是大伙儿脑袋发热的时候,谁一时都改不过口来,也就只好去了!你们说,冤不冤……”
啊?在场三人听了都对结果大吃一惊。
嘿!这招儿……是够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