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其实单先生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洪衍武也不知道。但就凭这一次拜访,他就能对单先生产生充分的信任。
因为即使是这样的生存环境下,单家几乎有满满一屋子的书。
而且单先生知道他们来意后,不但很坚决地推辞了礼物,还不绕弯子地直接说了。
“你这事儿,我得先看看你们家的房子,房子要没什么价值,你们另请高明,有价值做修缮的我就帮这个忙。要是真的可以呢,我还有一个要求,营造上必须一板一眼按规矩来。所以到时候你得先把大概的花费范围告诉我,然后我再告诉你能不能干。这是因为用料、施工,都得我说了算,不能省钱的地方就不能省。时间你也不能催。因为现在能干这活儿的人不多,不得用的人我绝对不用,我能找多少人是多少人。怎么样?”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别说这番言论正合自己的心意。洪衍武也在这位单先生身上看倒了堂堂正正的文人风骨。这是与那个“房落办”魏主任有着天壤之别的人性。
果然,单先生看过房后,又听洪衍武开出一万块的价儿就应了这事儿。他代为算出的预支账目其实远比洪衍武估计的低,连东跨院一起翻盖才不过八千块。
而且账目清楚无比。砖、瓦、灰、沙、石、木、漆、人工,一笔是一笔,单价、运费全都一丝不苟。甚至根本就没有列出单先生自己的报酬,他竟然要白白地义务帮忙。
当然,视情况而定,还有可能再增加一些预算,可控制在万元之内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了。
单先生找来的工匠更了不得,十二个老匠人最年轻的也是四十来岁,且无一例外都是“八大柜”的后人,只有六个小伙子是来充当力工的。
而且从那些老匠人口中,洪衍武更是进一步了解了单先生的为人。不但知道了他有一个外叫“芝麻酱”,还知道他在故宫不得烟儿抽,混得这么惨的真正原因。
敢情单先生在古建上特别注重工艺,他不像其他专家那样看不起工匠、技工,而是天天和具体的施工人员泡在一起。所以在这些事儿上他就特别较真。
像他就知道拌水泥拌沙子就应该像缓缓搁水,它才能好使。
而有的工人偷懒不去搅和,把水管往那儿一搁他就玩去了,抽烟去了,结果该化的不化,该凝的不凝。
单先生一旦遇见这种情况就会发脾气。非要给人家讲拌水泥如同“拌芝麻酱”的道理,总想纠正他们的错误,这样就落下这么个外号了。
至于他的待遇上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提高,是按最低级别退休的研究员,那就得说到1962年了。
当时因为“自然灾害”的原因,全国没粮食吃。那两年各处都在精简机构,故宫也不例外,领导就想把外聘的工匠全部辞退,说没他们也成。
单先生知道后就不干了,他跟领导沟通了几次也没能说通,就越级打了个报告给上面,声称这些工匠的技艺才是真正的宝贝,希望把这些老工匠给留下。即使真有困难留不下来,也得给他们录音,把他们技艺传下来,才能让这些人走。
报告上去,文物局批了,但故宫的领导可就生气了。同意是同意,但经费上却故意拿一手,钱总拨不下来。反正七弄八弄的,就把事儿耽搁了。这报告跟没打一样,工匠们全都带着遗憾走了,单先生的想法也根本没实现。
而且此后单先生就彻底倒霉了。苦活累活都交给他了。却再也升迁无望。
对这么样的一个人,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呢?
绝对的有本事,但正因为太过钻研学术才不通人情世故。像这样的宝贵人才,其实我们的国家不知道有多少,可要没有个能知人善用的好领导,那不但无法发挥出其本身的价值,结局也都免不了一个“惨”字。
官僚作风,真是坑死人不偿命啊!
洪衍武是既为了单先生的遭遇惋惜难过,也为他自己能请到真正的行家里手感到由衷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