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美人身边的大宫女抢了谢长安的功,却不知道自己的主人从收到赏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被放弃的。
可怜她们争来抢去,到头来却没能在多情又薄情的帝王心上留下痕迹。
这半年来程元振听了谢长安的建议,努力混进东宫,总算得了太子青眼,如今也算是被列入随驾的人员里。
他人微言轻,无法把谢长安塞进行驾,只能匆匆过来提前告诉她这个消息,好让她有所准备。
但程元振不知道,谢长安根本就没打算走。
人群都在四处打听御驾的所在,想要蹭上去,哪怕远远缀在后面,也比被扔在太极宫里好。
与这些无头苍蝇一般的宫人相比,谢长安的脚步很稳。
她知道御驾在哪里。
皇帝此时正停留在芳林门外,很快要绕道大明宫,接走那里部分皇子妃嫔,再往北离京。
袖中竹匕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掌心已然出汗。
“谢姐姐!谢姐姐!”
焦急熟悉的声音响起,谢长安脚下一顿,还是转了身。
小郑一路小跑,到了跟前,伸手抓住她的袖子。
“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谢长安微微蹙眉:“你不是应该在贵妃的随行队伍里,怎么会跑到此处来?”
这半年里,小郑也有自己的机缘。
她得了谢长安的指点,凭借栩栩如生的牡丹绒花在贵妃面前露了脸,成功成为服侍贵妃的众多侍女之一。
谁都知道,贵妃杨氏宠冠六宫,跟着她,便算是踏上青云阶。
这次天降变故,但陛下走到哪里都不可能离了贵妃,小郑能跟着贵妃,自然也就不会被落下。
“我已经求人在贵妃随行侍女里给你留了个位置!”小郑气喘吁吁,“谢姐姐,快跟我走吧,这宫里不安全了!”
谢长安五味杂陈,却还是摇摇头。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有事,你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天子起驾,可不会等一个宫人,没赶上的就要被落下了。
小郑却紧紧抓着她的袖子不放,甚至将她拉到角落。
“谢姐姐,半年前你就给我说过这宫里要变天了,想来你对今日是早有预料的,为何你帮我们准备后路,自己却不走?”
谢长安没有说话。
小郑盯住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
“姐姐,我知你心中不甘,想、想干一件大事,可是不行的!单凭你一个,根本做不了,别想了好不好,跟我一道走吧!”
谢长安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的计划,小郑也从未问过。
但小郑并不笨,她隐隐有了猜测,时至今日,她没想到谢长安居然还不肯放弃。
“谢姐姐,你会没命的!”
“我知道。”
谢长安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时至今日,小郑宁可舍弃自己求生的机会,也要过来找她,谢长安自然不想再瞒着她。
“十八年前,废太子案,牵连人命上百条,不计其数的人获罪流放,死于途中,我们谢家也不例外。我娘拼了命将我生下来,自己却死在这掖庭宫里,到头来不过草席一卷,扔去宫外,连个坟头也找不到。”
“自始至终,满朝上下皆知其冤,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死难者说一句话,翻一次案。”
“不是因为他们知道陷害废太子的武惠妃已经死了,而是他们知道,这冤案的始作俑者,是皇帝陛下。”
“今上极爱面子,自诩明君,决不允许自己名声染尘,既然陛下不肯承认自己错杀儿子、臣民,那么这桩冤案就是不存在的。不仅废太子、鄂王、光王都要白死,连与他们有关的上上下下,连谢家,也都是活该遭此劫难。”
谢长安面无表情,狂风中语气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似乎又蕴含无数暗潮,等待凝聚成浪,冲破头顶万丈坚冰。
小郑被震住了,呆呆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我原也想着,我小小一个宫女,在这宫城里活着已是不易,还须步步小心,生怕哪天出错受罚,哪里有能耐去撬动这陈年的旧案,捅破头顶的天?不如作罢,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但李漓死了。”
“从小到大,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若非李漓几次为我解围,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哪里还能活到成年?小郑,你们都说我能耐大,奇怪我为何不去谋一个女官当当,可我这样的能耐,都是李漓为我挣来的命。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她身份尴尬,处境艰难,便是这样,还尽力回护我,予我方便。我若无动于衷,与禽兽何异?”
“可是她自己呢?皇帝杀了她的父亲还不算,需要找个人赐婚,就想起她了。我当初还想着,即使如此,她能借此离开宫城,也好过跟我一样一辈子困在这里。”
“但我没想到,她逃了这里,却依旧逃不开皇命。安禄山造反,跟李漓有何干系?她从小既未享受过天家一丝一毫的荣华富贵,却仅仅为了天子的颜面就要去死!”
谢长安笑了起来,很好看,却很冰冷。
她的温声细语,皆是李漓无法再诉诸于口的血泪。
“她的死能换来大唐太平吗?不能。”
“那不过是天子一时之气,但金口玉言,太子也好,孙女也罢,忠臣良将,想杀就杀。人头落了地,却不可能再安回去。咱们朝廷的军队依旧节节败退,以至于,到了连长安城都要易主的地步。”
“大唐的命数,还能维持多久?”
“谢姐姐……”
小郑颤声,想阻止她说下去,却又无从开口。
只因,谢长安说的都是实话。
唐宫霜重,皇都难安,华城之下,字字恨海。
少女的衣袍襟带狂舞飞扬,身形却伫立如雨中孤木。
“天理就在那里。满朝贵人都爱惜己身,那就只能由我这样一个小人物来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