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沈婺华扶着章太后歇气,侯胜北上前敲门。
吱呀一声,陈昌开门,走了出来。
他本待说些什么,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后方。
章太后在沈婺华的搀扶下,悲喜交集地向他走来。
陈昌神情激动,撇下侯胜北,几步上前,跪倒在章要儿面前,悲声道:“都是孩儿不孝,这许多年一直不能侍奉娘亲膝下。”
章要儿抚摸他的头顶,将男子扶起,用极大毅力克制住情绪道:“昌儿,委屈你了。”
这名曾经是南朝正统继承者的男子,听闻此言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潸然而下:“不委屈,为了父亲辛苦打下的江山,孩儿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章要儿疼惜地看着他,抚摸他的脸颊,将陈昌搂入怀中。
陈昌投入了母亲的怀抱,终于放声哭道:“只是孩儿思念娘亲,十七载不得相见,心中苦楚啊。”(注3)
章要儿轻拍陈昌的背,就像小时候一样哄着他,以示安慰。
侯胜北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唯有仰天。
阿父,你当年的选择,究竟是否正确呢?
……
章要儿和陈昌走进屋子,要说些母子间私话,庵外一时只留下侯胜北和沈婺华二人。
见到他们母子相见,沈婺华颇受触动,自言自语道:“十七年不见母亲,确是苦楚。可是有些人,却是年纪小小,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会稽穆公主在她幼年时早亡,三年服丧完毕,每至岁时朔望,沈婺华都要独坐涕泣,哀动左右。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注4)
沈婺华自哀自怜,想到悲伤处,清澈明亮的眼中浮起了一层水雾。
侯胜北不好视若不见,柔声劝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寿数多有注定,穆公主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你幸福康乐。”
沈婺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含着泪花,让人心生怜惜,升起想要安慰保护她的感觉。
她抱着希冀,轻轻问道:“人死之后,真的在天有灵吗?”
侯胜北不忍直言,想到此前茅山马枢的传授,于是说道:“万物有灵。有生最灵,莫过乎人。这是神仙抱朴子葛洪说的,相信一定是有的吧。”
沈婺华听后,默念万物有灵,若有所悟。
她感慨道:“那么侯司空在天有灵,若是看到我外婆和舅舅今日伤情,不知又会怎么想呢?”
此正是侯胜北刚才所思,坦然答道:“先父于南朝江山和万民无愧,对高祖、太后与世子只怕是怀疚在心。”
沈婺华听他答得铿锵有力,胸襟直爽坦诚,微生心折。
惊觉已和这名男子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沈婺华不由粉面微红,双手拢于胸前,微微屈膝,向侯胜北一礼,道:“多谢侯兄开导,小妹受教了。”
侯胜北看着面前这位将来很可能成为皇太子妃的少女,回礼道:“不敢,贵人端静聪敏,日后必能自悟。”
沈婺华听他夸奖自己,微羞且喜,不再答话。
沉默了一阵子,沈婺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侯兄,你知道皇太子人品如何吗?”
侯胜北摇头,表示不知。
沈婺华又沉默了下去,再也没有说话。
……
许久,章太后和陈昌说完话出来,气色心情看上去好了许多。
她放眼眺望着莫干山的风景,叹息道:“还是家乡这边风景独好,昌儿你在此隐居逍遥,不用劳心朝政,未必是件坏事。就是清苦了些,改日我命亲信人等送些器物过来。”
陈昌执着母亲的手,不舍道:“孩儿在此一切都好,母亲不必挂怀。您身处深宫,务必保重凤体。”
章太后颔首,终于还是说道:“你我母子今日得以相见,侯司空也费了心思,你就替我谢上一声吧。”
陈昌朝着侯胜北致谢,使了个眼神。
这是给阿父的谢意,侯胜北没有避让,受了陈昌这礼,然后逊谢回礼。
沈婺华也上前见过舅父,陈昌已经听章太后说了,得知她即将许配陈顼长子陈叔宝,微笑道:“不知我的堂侄性情如何,能否配得上甥女这等人物。”
沈婺华低声道:“婚姻奉尊长之命,太子若是良人,乃婺华之幸。如若不然,只怪婺华命薄罢了。”
……
依依不舍,仍要分别。
返程依旧一路无话,回到建康,已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章太后依然没有和侯胜北交谈,不过沈婺华在传旨之时,更多了几分亲善之意。
当然可能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直到将入台城,浩浩荡荡的太后仪仗已经在前面宫门处等待,侯胜北正待向二人告辞。
章要儿开口,向他说出了本次旅程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语气生硬,但无恶意:“下次祭拜侯安都之时,你告诉他一声,本宫与他,恩怨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