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郭涣道:“断了他们的水,围上几天,他们自然泄气了。”
两人遂留下部曲,暂回县城与诸人商谈。
旁的大户如崔家、郑家也出钱分润了郭家的田地,如今要还给郭家,自然要弥补损失,因此近两日都忙得很。崔家今日占了几顷伊水南畔的田地,那是早就想占的,因薛白清丈田亩而耽误了。
若薛白真请得动右相府出面,他们更要及早将田地之事定下来,到时法不责众,也只能认了那些地是他们的。
唯独没想到,会遇到济民社的团结抵抗。
“此事不能再拖了,会让刁民纷纷效仿。”
“简单,各家把部曲集结起来,夜里将他们全都摁了。”
“有必要吗?”郭涣道,“依往常的方法,多花些时日也就.….”
“今日薛崭在织坊杀人,怕是要涨声势。”
“漕工怎么办?漕工可是都向着薛白的。”
“运河上正忙,走了一半。还有不少被分去垦荒,今日那些刁的往往都是当过漕工。剩下的县令会亲自安抚,无非是舍得花钱。”
“好在薛白来的时日还短。”
“速战速决吧。一百多个恶汉,每家各派百余部曲过去也就拿下了。”
“地都出苗了,莫踩坏了地....”
入夜,赵余粮翻了个身,没能睡着,干脆便坐了起来。
这动静惊动了盆儿。
余粮哥?怎么了?
“听说县令把田簿烧了,这田地还守得住吗?”
“等县尉回来就好了。”盆儿揉了揉眼,满不在意地嘟囔道。
赵余粮小声道:“县尉真能回来吗?我告诉你,不少人心里都没底。”
“肯定啊,薛班头、渠帅、阿仪哥他们都还在织坊。”
也许是因为盆儿还是个孩子,更容易相信人一些,理所当然的语气道:“等县尉回来,就治住这些贪官劣绅。”
赵余粮竟就信了,他的婆娘还在织坊,婆娘没事,他就能豁得出去。
“好,睡吧。”
他们躺下要睡,忽然却听到外面响起了动静。
“哪个?!”
全都摁住!
下一刻,一群持着木棍的黑影就窜了进来,对着屋中的众人挥棍就打。
“叫你们蛮横!”
部曲们是擅于这般教训刁民的,知道怎么打最痛又不打死人,下棍很是用力。
顿时,痛呼声大作。
赵余粮首先做的是抱住盆儿,将他挡在身下,用背挨着那些棍子。
“尻!”盆儿怒吼道:“再打一下我弄死你们!”
他在码头上混过,比这些农人还有血性。
“别打了!”
赵余粮则是大哭道:“我们错了……别打了,我们交田……交田....”
他手边就有锄头,但部曲们人多势众,他没敢拿起来挥。
农人们只好纷纷答应交出田契,棍棒这才停了下来。
“交田!滚出去!”
赵余粮艰难地起身,一道人影已窜了出去,却是盆儿。
“谁敢夺我们的田?!”
盆儿怒叱一声,手里的匕首已刺在了一个部曲的大腿上,这是他与任木兰学的杀人立威的办法。
但夜里看不清人影,部曲没有被他这孩子吓倒,而是吃痛之下,猛挥棍子,将他砸倒在地。
“盆儿!”
赵余粮惊怒,提起锄头便砸。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了他一脸,场面终于失控。
这一刻,赵余粮激怒之下杀了人,不再单纯是一个农夫了,他自己都吓得愣在那儿。
盆儿抹着泪站起来,犹不知死了人,大喊道:“我们的田,不让!”
“杀人了!”
“那些刁民作乱了!”
有部曲连忙跑向县城,慌忙之下踩到了那刚出苗的麦地。
很快,更多的部曲便被派了过来。
这种乱子不是没发生过,整个村子一起闹事官绅们也见过,无非是打到这些刁民害怕。
“啖狗肠,在我家的祖坟下闹事。”
郭三十五郎也被惊醒,郭家已派了两百多田地上的部曲过去了,但本以为是对付些贱农,没有主家在坐镇,部曲们放不开手脚。因此需要他去镇住局面,告诉部曲们可以往死里打。
“以往这种事都是涣叔来办,如今阿翁却都交代我,真是......”
郎君就多劳心吧,我看往后也该由你来当县署的录事了。”
“就怕宋勉要与我争,但我觉得他看不上到县署做事……..”
带了些宅中的家丁出了回郭镇,很快便是新田了,那边正是一阵呼喊。
郭三十五郎听了动静不由大怒,喝道:“棍子软了是吧?今夜不镇住他们,更无法无天了。去告诉他们,狠狠地揍这些刁民,不怕死人!”
“是!”
这片新田地势较高,还能看到东面的洛水,水渠便是从洛水引过来的。
此时有几个家丁转头一看,恰见洛水上正有火光,还有人举着火把正顺着水渠走过来。
“哪是什么?”
“夜里泊船吗?”
“不应该啊,这里不是码头,除了新田什么都没有。”
郭三十五郎心中好奇,往前赶了几步,见对面过来的大概就不到十人。
他遂大声问道:“哪家的?也是来帮忙镇压刁民的吗?”
“什么刁民?”
“之前占了我家新田的刁民,先告诉你,这块地是我家的,我家祖坟在北面山上。
喊话间,对面也走得近了,已能看到他们火把上时不时往下滴的火油。
其中为首一人问道:“你打算怎么占田?”
“不听劝的就打杀了罢!”
郭三十五郎双手叉腰,自觉威风凛凛,仿佛有一县之主的派头。
之后,他意识到方才那声音有些耳熟。
“问这么久,你到底是说你是哪家的,莫不是宋家又想占地?不对,你不会是...”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把头伸长了,想在夜色中看清楚来人是谁。
果然,那火把的光芒下,渐渐显出一张英俊又让人厌恶的脸。
是薛白。
奇怪的是,薛白装病离开了这么久,竟也没带来朝廷高官,他们说的金吾卫也没有,还是只有那几个护卫,怎还是从东面来的?
“薛县尉,你倒还敢回....”
“杀了。”
“噗。”
郭三十五郎话还没说完,夜色中已有寒光闪过,破风声起,他的脖颈已被粗暴地劈开。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了他脚下的土地上。
有些干涸的泥土沉默、迅速地吸干了鲜血,依旧无声,任人们为它争夺不休,土地始终沉默,用千万年的时间化解一切。
包容,又显得不屑。
薛白想要解决土地的问题,却不能这般包容。
他除掉高崇得到了一些威望,但不够,偃师县的官绅们显然对他的敬畏还远远不够,连他清算田亩户籍的政策都要阻挠,而他还没开始抑兼并、改税制,只打算让隐田交税。
或是因为这些官绅坚决不肯改变,或是因为还不够怕他……..那只好什么办法有效就用什么办法,不计后果。
无流血,则不足以变革。
赵余粮挥舞着锄头,渐渐忘了害怕。
他也不管对方的人数比这边多,只想着如果能守住田就好了,不然他们一家子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但心中还是有种田地要丢了的绝望感,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失去田地了。
上一次是因为欠钱,他是在天宝三载欠收时向人借了五贯,以田地为抵押,没想到还了三年,越还越多,三年的收成填进去之后,他的田就丢了。
白瞎了这名字,其实一辈子都没余粮,他婆娘则骂他“天生守不住财的命!
去年冬天,若不是薛县尉设济民社收容了他们一家,他们便只能把小女儿卖了,不是他不心疼女儿,而是一家都快饿死了,而只有小女儿卖得上价…..
此时回忆起当时考虑这些事的感受,赵余粮觉得有刀在心里绞。
“娘的!我的田!”
“打死他!打死个带头的,刁民就老实了!”
随着部曲中有人这般呼喊,棍子遂全都朝着赵余粮招呼过来,把他往死里打。
忽然,外面有人叱道:“我才是带头的,来打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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