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这些人都是光溜溜脑袋上点着戒疤的寺庙和尚,众人还以为这是误入农场了呢。
“这,这些都是你们开垦出来的菜地?”
康熙看着离他最近的和尚用手里沾着泥土的菜刀,“咔嚓”一下将水灵灵的大白菜根部全部切掉,而后就一脸喜色地将长得非常好的大白菜整理好放进身旁的竹筐里,在隔壁的另一片地里,另一个和尚正在弯腰拨萝卜、薅花生秧子。
这一幕出现在寺庙里属实是有些难得,康熙就满脸难掩震惊地转头对着身旁的小沙弥询问道。
小沙弥点了点头,笑着对着康熙解释道:
“施主,这些都是行痴师叔祖带着弟子们开垦出来的荒地,师叔祖他老人家心系百姓,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百姓们能够填饱肚子,说天下间若无饿死的黎民,那就是佛祖在人世间最乐意看到的善事。故而他老人家就十年如一日的,在这后山里勤勤恳恳尝试着改良菜种和粮种,每一年都会将长势最好的作物留作种子,无偿送给山脚下的贫寒农户们栽种,我们这些和尚也都能靠着自己寺庙内的菜地自给自足,用攒下来的香火钱一点点给寺庙内的佛像重塑金身。”
康熙听完这话,心中就像是打翻了调料罐子一样,在极短的时间里酸甜苦辣咸尽数过了一遍。
胤礽也不由抿了抿唇,对他素未蒙面的汗玛法心中更好奇了,寻思着这位即便出家当和尚了,但心中还是怀有天下黎民百姓们的。
晴嫣也没想到顺治还会默默地做这些事情,转头往东面望,当看见有一个和尚将一串红皮番薯给挖出来后,还细致地蹲在地上整理藤曼,不禁腾出一只手指着东面的菜地出声询问道:
“小师傅,那边种得可是番薯?”
小沙弥循着皇贵妃手指的方向望去,笑呵呵地答道:
“女施主说得没错,那里就是番薯地,是行痴师叔祖意外发现的好食材。”
康熙闻声也转过脸望向番薯地,当看到这约莫七、八亩土地上都种得密密麻麻的番薯藤后,他将怀里的小儿子往上抱了抱,有些不解地问道:
“小师傅,那这番薯是山里野生的吗?只是碰巧被行痴大师给发现了,因此才会开始栽种?”
“非也非也。”
小沙弥忙摇摇头,用手指着番薯地耐心解释道:
“施主有所不知,行痴师叔祖是我们清凉寺里唯一一个懂西学、会说西洋话的高僧,这番薯是行痴师叔祖去年春天在山脚下从偶然路过的洋人手里拿到的,因为师叔祖这些年积累了不少种地的经验,故而去年就用一布袋子的番薯种出来了小半亩地的番薯,没吃一个全部留种,今年我们这些弟子在师叔祖的指导下,用番薯块儿和后来长出来的番薯苗,一点点移栽青嫩的番薯苗,才将这些土地全部种满了。”
“原来是这样啊。”
康熙听到一布袋子番薯竟然能够种出来小半亩地的番薯时,眼里又是激动又是后悔的,心想若是他去年重视索额图的生辰礼物,让皇庄上的人也下大功夫研究番薯,是不是今年冬天他也能收获好几亩地的番薯了?
可人生没有后悔这一说,康熙搂着怀里的小儿子,正打算去东面的番薯地里仔细看看呢,谁知他的大手不慎就将小胤祯抱在怀里的藤球给蹭掉了。
“呀!球球~”
小胤祯瞅见自己这两天最喜欢的新玩具从手里掉下去了,立刻就懵了,一双小手“啪啪啪”地拍着康熙揽着他小身子的胳膊,小奶音急促地叫喊道。
众人听到他的声音也忙低头看,就见那圆润的藤球一落地就顺着斜坡快速往下面滚去,滚动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人的脚步跟都跟不上。
“球球~”
小胤祯伸出小肉手想要亲自去抓,大眼睛里都急出了小泪花。
康熙本想说等去前院里再找主持拿个藤球就行,但也想到小儿子可恋旧了,被他戳破的拨浪鼓都不让宫人扔掉,非得让人用绳子将它拴起来系在自己的摇篮床栏杆上,就无奈对着一旁跑得最快、跃跃欲试的胤禔吩咐道:
“保清,你顺着坡道下去找找,看看小十四的藤球掉在哪儿了。”
“哎,好!”
胤禔等得就是这句话,忙应和了一声,就撒欢似的沿着山道一溜烟儿往下跑,谁知才跑了没多远就看到一个穿着红袈裟、头上戴着竹篾斗笠的老和尚。
老和尚正左手拎着一个蓝色的布兜,胸前斜挎了一个褐色的包袱,右手里拿着小十四沾了不少草根儿和泥土的藤球,而在老和尚的旁边,则跟了一个同样头上戴着斗笠,胸前系了个小包袱,左手拎着小布兜,右手握着一串红彤彤冰糖葫芦的小和尚。
胤禔看着老和尚手里的藤球,忙笑呵呵地走上前开口说道:
“老和尚,多谢你了,你把你手里的藤球给爷吧,那是爷小弟弟的玩具。”
老和尚闻言也笑着将手里的藤球递给胤禔,还开口说道:“给你小施主,拿好了,这山间的枯草多,藤球一滚进去就会没影子了。”
胤禔同样笑得一脸灿烂,赞同地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藤球正想转身回去呢,谁知恰好看见站在老和尚左手边抬起头好奇地望向他,比他矮了一个肩膀,眉心间长了一颗熟悉的胭脂红痣、面容俊秀的小和尚。
幼时遥远的记忆在这一刻瞬间被打通,胤禔不禁双手捧着藤球,双眼里迸发出惊人的喜意,像是看见小神仙了一样,出声大喊道:
“你是,你是小时候那个出现在京郊的小唐僧对不对?”
没有读过《西游记》的智空小和尚不知道去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四人,忙将嘴里的冰糖葫芦咽下去。
虽然也觉得面前的少年有些脸熟,但他当年带着徒孙们出现在陈家庄上时才两岁多,早就记不清保清他们了,还是笑着开口纠正道:
“施主,小僧不姓‘唐’,小僧名叫‘江流儿’,法号叫‘智空’。”
“哎呀,爷知道你叫江流儿,唐僧的本名嘛!”
胤禔的声音更响亮了,笑得也更高兴了,声音之大惊飞了一树的鸟雀,站在上方菜地里的康熙等人闻声,还以为胤禔遇到危险了,都忙沿着山道往下跑。
康熙也莫名心慌慌的,觉得不应该啊,暗地里有那么多暗卫们看着呢,胤禔怎么都不会遇险的呀!
当他领着家人们,以及刚刚给他带路的小沙弥急急忙忙赶到半山腰处时,远远就看到胤禔像是见到老熟人了一般,拉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小和尚难掩激动地叫喊着。
康熙看到大儿子没有遇险后,就平复了下混乱的呼吸,搂着怀里的小十四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谁知这时跟在他身后的小沙弥突然从他身侧快速跑了过去,边跑还边惊喜地大声喊道:
“行痴师叔祖,智空小师叔祖回寺里了!”
康熙听到这话,步子瞬间就僵在了原地,怔愣住了。
紧跟在他后面的皇太后、皇贵妃、皇太子也都齐齐停下步子,难掩震惊地望着不远处的老和尚。
胤禛扭头往后看,就看到一大群原本在山头上挖番薯的年轻和尚们,听到小沙弥的声音,也都一窝蜂地喜悦往这边跑。
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下巴,也望向了前方紧挨着站在一块儿大哥和俩和尚,寻思着看来这老和尚和小和尚在寺庙内的人缘很好啊。
这时老和尚也循着动静,朝着康熙等人望了过来。
当皇太后将老和尚已经苍老的脸庞与记忆里的那张年轻的脸重合在一起时,垂在身侧的手指都不由发颤。
康熙的鼻头也不禁一酸,他记忆里对他汗阿玛最深的印象,还停留在承乾宫的四弟刚刚出生时,自己汗阿玛欣喜若狂地向天下臣民公开颁布四弟才是他‘第一子’的诏书,那道诏书发出来后,额娘就难受得捂着心口在景仁宫里用手绢抹眼泪,皇玛嬷则在慈宁宫里当着他和二哥福全的面,趁着汗阿玛去慈宁宫请安的机会,当众给他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把自己和二哥都吓得哭了出来,而他汗阿玛则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冷淡地用手指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就顶着红肿的侧脸,甩袖离开了。
以及后来那千娇万宠的四弟连三个月都没有活到,就夭折了。
汗阿玛不顾皇玛嬷的反对,公然找来了许多喇嘛、和尚进宫里给四弟超度,怀里搂着哭得险些断气儿的董鄂妃,两人双双跪在小棺材跟前痛哭。
那时他还以为汗阿玛最悲痛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可没曾想两年后,当董鄂妃病逝后,汗阿玛就喜怒无常地彻底疯魔了,不但嚷嚷着要出家,还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子自行剪去了一半的辫子,顶着满头的半长头发泪流满面、光着脚在乾清宫里乱跑,连皇玛嬷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他都不行,满宫上下只有传教士汤若望,这个汗阿玛亲切地喊“玛法”的白胡子老头能让痴狂的汗阿玛冷静下来。
那时他七岁,在一旁看着自己汗阿玛堂堂一个帝王竟然在董鄂妃死后,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要死要活的,心里就觉得自己汗阿玛真是又不孝顺,又没有威严,对他打心眼儿里失望极了。
等后来这人脸上长着天花痘疹,脸色惨白地躺在龙床上,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将他的身子拽到面前,在他耳畔边断断续续嘱托自己:“蒙古可亲不可信,要当好满汉的皇帝,防备北面的沙俄和南边的三藩”后,就彻底撒手人寰,咽了气时,自己也是惊骇不已,跪倒在他汗阿玛的龙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昏厥的。
如今一晃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康熙看着不远处面容平和,浑身沉静的老和尚,半点儿都找不到当年疯癫青年天子的痕迹,不禁心中一空,才终于明白自己皇玛嬷为什么不愿意前来五台山,为什么非说自己的儿子早已驾崩,活着的佛家大师与她无关的话,以及不久前在大雄宝殿里,行森老和尚为何要告诉他“物是人非,往事不可追”。
看着前方正领着不认识他,却嘴巴开开合合,喜悦的得啵嘚啵不停嘴的大孙子和长得聪慧灵光的小师弟正朝着自己慢步走过来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和尚,康熙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的厉害,眼眶也不由红了,恭恭敬敬、又略微带上些哽咽,磕磕绊绊地俯身低头对着来人出声低喊道:
“玄烨,拜见,拜见,汗阿,行痴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