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寿潜沉入疼痛与湿冷的噩梦后,眼前飘过无数白描线条的丽人。
混沌中,他仍辨出,那是韩希孟画的绣样子。
那些丽人,衣袂翩翩去又回,最终停留在董其昌的画作《潇湘白云图》上。
云山雾罩的景象于是褪了颜色。
我是懂你的,顾寿潜吃力地向虚空世界喊道,希孟,只有我懂你,你的针法出于笔法又超于笔法,你的用色出于丹青又超于丹青,哪怕你将翎毛仕女的绣格看得比文人山水的画格高,我也深以为然。
但是你越来越低看我,低看我相交的师友,我就像董公画中的云烟一样,澹出了你的眼界。
顾寿潜犹如被肉体与精神双重痛楚所编织的丝线,缠绕住口鼻,陷入窒息中。
】
直到有人架起他的肩膀,奋力将他拖离死亡的深渊。
带着最后一丝暖意的夕阳之手,捧起了他的脸。
顾寿潜再次睁开眼时,他看到了妻子所画的绣样里的仕女。
只是面颊,被遮住了一半。
顾寿潜盯着那半副面孔,涣散后又聚焦的目光里,终于显露震惊。
“三,三小姐?”
韩希盈见姐夫认出了自己,忙倏地向后退去,垂下头,绞着双掌,低低说了声“顾公子”。
局促而陌生。
顾寿潜从仰躺扭头的角度看去,平视的目光正落在韩希盈被油灯照着的手上。
手已不是当年闺秀的白嫩柔荑,粗糙黝黑,指甲也没有丹蔻,只有甲缝里的黑泥秽物。
顾寿潜腾地起身,几绺茅草从布单下钻出来,扎入他撑着床榻的手掌中。
他被扎得一抽手,“嘶”了一声,继而抬眼四顾,看清这个泥墙茅顶、垫砖板床的陋室。
门边一个蹲着的汉子,巴巴儿地站起来,面向此处,却不敢上前。
韩希盈回头喊他:“你来,给顾公子行个礼。”
“哦!”汉子应声。
他挪步靠近,先躬一躬身子,好像觉得俯视贵公子不合适,又蹲了下来,似乎仍觉得不合适,才膝盖一软,跪在低矮的板床前,胆怯地开口道:“小人杜榔头,见过公子。”
“啊,你,不要跪不要跪。”
顾寿潜向来,没有对家里下人或者外头贩夫走卒颐指气使的习惯,忙抬手示意对方起来。
落难公子渐渐恢复了神智,想起自己上船后,船在泗泾上行不多久,便碰到了那三个山东富商的船,富商们的家丁强行登船,再次出手殴打,将他扔进了河中。
顾寿潜盯着韩希盈和那汉子:“你们救的我?”
韩希盈点头:“我和榔头去河边挖点野芹菜吃,不曾想竟见到公子遭劫。我在岸上用松江话喊要报官,那伙歹人才催着自己的船走了。你的船老大也才敢和榔头一道,把你救起来。顾公子,你是怎地得罪那几个歹人的?”
顾寿潜不回答,反过来问道:“船老大就让你们把我抬走了?”
韩希盈惶恐之色又起:“是顾公子你,迷湖之际,张口便喊我阿盈,船老大以为我俩是你仆婢。我虽不知今日你遇险的原委,但想着公子的体面要紧,所幸那船夫听着是江北口音,想来也到松江不久,识不得什么人,自也未认出你,我和榔头便自作主张,将你先接到家中,而不是让船夫送你回露香园顾府。”
顾寿潜听到“露香园”三个字,蓦地回到往事牵扯今朝的情境中,方意识到,眼前这个妻妹,是当年露香园中那位沉大奶奶的帮凶。
他骤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怎么竟然在与一个参与戕害妻子的罪人平静说话。
即使韩希盈这个胁从犯,当年得到了形同男子罚边的惩治,他此际也应该跳下床,拂袖而去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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