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些怪异的声音。
似乎是有人在争吵,又似乎是巨野泽方向有什么呼声,还似乎只是波浪与风声。
李枢难得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理性战胜了惰性,很快挣扎着起身,准备出去看一看……这个时候,还只是下午。
出得门来,来到院中,便迎面撞上了慌慌张张的心腹头领房彦朗。
后者更是开门见山:“李公,大事不好,官军来了!已经破了城防!”
李枢懵了一下,是真的懵了一下,然后强作镇定,不慌不忙来问:“官军从哪里来?有多少人?几位头领今日上午刚刚出去收复失地,便是来,也是他们先退回来吧?为何没有其他方向传讯?何况齐郡那个样子,张须果真能放着不管吗?”
“自水上来!自巨野泽对面来!”房彦朗就在雨中奋力一跺脚,然后面色焦急,直接伸手往南面一指。“自南面来!虽然旗号不显,但来的肯定是官军!至于数量,此时哪里探的清楚?!大龙头,速速决断!”
李枢目瞪口呆,然后整个人陷入到了一种极致的恐惧中,因为这一瞬间,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然后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误判——那就是司马正,或者韩引弓率领徐州大营的兵马从南面过来,并选择了巨野泽水涨这个战机进行了水路突袭。
这真不怪李枢脑洞大,而是说之前他跟张行讨论过许多次战事,都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而且一旦发生就是最棘手的一种结果。
只要徐州的精锐部队愿意跟张须果的齐鲁子弟兵合流,一群乌合之众聚起的黜龙帮根本不可能是对手。
张李二人甚至商议过,如果司马正或者韩引弓这么干,他们干脆要放弃郓城和济阴,一路退到大河,准备靠着河北和东境的互不统属,尽量保存核心部队的。
甚至,徐世英和牛达的部属,本就在此。
而现在,魏军自南面水上来,岂不正应此事?岂不让人顿生惶恐?岂不让人神驰魂散?
“怎么办?”房彦朗焦急来问。“李公,诸位大头领都不在,雄天王也不在,城中只有七八千兵……”
李枢脑子蒙蒙的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却是想起之前的梦来,心中更生起一股怪异来。
“李公!”另一个心腹杜才干此时也狼狈自雨中跑来。“快做决断!官军趁着涨水突然来袭,直接逼近城下,城中士卒多在躲雨,根本猝不及防……现在雨还下着,诸位领军的头领又都不在,该如何调度,又该如何反扑?还有,程知理和单通海也是刚刚送来急报,说他们遭遇到了齐鲁军在路上的反扑,正在济水北岸酣战……雄天王也在梁山遇到了张长恭!”
“弃城!”听到后面两句,李枢一个激灵,几乎是脱口而对。
房杜二人一时愕然,但旋即沉默不语。
“事不可为,不要浪送性命,先弃城,集合部队自南面离开!”李枢既下了决心,言语反而通畅,甚至恳切起来。“发出信使,让诸位头领向西走,一起往范县汇集……顺着大河且战且退,往东郡方向退!这个时候再不走,不光是咱们,整个东线部队,都要被包饺子的!”
房杜二人没有反对,反而齐齐拱手,然后立即去做。
非要说有什么心思,无外乎是觉得,这一天终于到了。
谁让两个大龙头都是悲观主义者呢?或者说,除了东境本土的豪强们,这些外来的有见识的人,哪个不是悲观主义者呢?
都等着这一天呢。
就这样,黜龙军慌乱抛弃城池,仓促撤退,街巷混乱不堪。
而刚刚登上南面城墙的官军先锋鱼白枚却有些难以置信……这是因为齐郡子弟兵在这次突袭中已经非常疲敝了。下着雨,巨野泽里的水流急缓不定,航道也乱,一路上不知道翻了几艘船,又有几艘船搁浅,多少士卒被冲走,又或者被迫等在孤岛和沼泽中等候救援,剩下的人奋力划船过来的,早已经前后脱节,而且几乎人人疲惫。
这个时候,虽然借着郓城没有防备,突袭成功,可兵力本来就有限的鱼白枚还在突破南墙后,第一时间下令偃旗息鼓。乃是指望着一面稍作休息,一面等待后援,甚至有等待黜龙军反扑时,就地埋伏突袭反扑的意思。
但是,好多船只还在巨鹿泽里打圈呢,张须果都还没有上城呢,几个月内最难缠的对手居然就这么不战而逃了?
这仗打的也太顺利了。
莫非,张总管果真是应时救世之人?大魏果真有救?
心思驳杂,但不耽误鱼白枚回过神后,毫不犹豫,乃是一面向后回报,催促身后诸将和张须果速速登城,一面打起旗号,亲自率部属出击,以图迅速接管城池。
就这样,大约两三刻钟后,正在城南雨幕中仓促整理部队,试图做到最好逃亡效果的李枢忽然一抬头,然后整个人愣在了当场,甚至双手发抖,恨不能一刀剁了自己……因为他清晰的看到,刚刚接管了南城城墙的官军从中,赫然举起了一面熟悉的“鱼”字旗。
这意味着,来者根本不是徐州强敌,只不过是张须果的部队。
而张须果既然选择偷袭,必然是仓促之下的一搏,军队数量、质量和此时的状态,必然都很差劲,尤其是这厮还分兵去应对了雄伯南、单通海和程知理……所以黜龙军未必不能靠着顽强固守与及时反扑守下去。
但他李大龙头却轻易因为一时之恐惧与动摇,而放弃了这座济水之咽喉,东线之首府。
“李公。”
似乎意识到什么的又一位大头领,出身名门的祖臣彦上前拽了下李枢的衣袖。“事到如今,多想无益,赶紧走吧!”
雨水中,李枢回头看了眼一只脚上鞋子都无的祖臣彦,面无表情点点头,甚至动身前不忘让人取一双新鞋子给祖臣彦换上。
当日无言。
接下来三日,在梁山汇集的黜龙军意外发现,郓城内并没有过多增援,而樊虎率领的主力部队也在脱离战斗后居然顺着济水迅速东进,折回齐郡方向,并没有夹击之态。
这让他们稍微燃起了一点希望,在雄伯南和张长恭实际上兑子的情况下,开始集中优势兵力,尝试反扑,但一连四五日,却始终难以造成突破,反倒是雨水的影响越来越明显,使得局势变得越来越糟糕起来。
到了五月十四日,黜龙军军心沮丧到了一定份上,部队正式选择东撤,乃是退到了范县。
而也就是同一天,位于西线的张行接到了明显迟缓的东线骤变军情汇报……但他也来不及表达什么了,因为刚刚完成南线布置,也就是自家兼并孟氏义军控制汴水以北,梁郡官军控制虞城,內侍军重归砀县的布置后,他几乎是同时接到了一个让整个西线局势也彻底扭转的军情汇报。
具体来说,就是韩引弓忽然动了。
一万五千之众分为前后两军,正式离开了萧县,一万之众在南,显然要转换后勤路线,转而倚靠淮右盟的涣水补给线;五千之众偏北,直接顺着汴水南岸往刚刚易手的砀县而来。
这一次,没有人敢说吃下这五千兵了,因为对方两军靠得太近了,而且上一次的大胜,反而让上上下下意识到了东都骁士和关西屯军的强悍。
当然,最重要的是原因是,郓城忽然莫名失守了,东线那里什么情况,会不会一败涂地,都不清楚,这使得西线这里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
五月十七日,没有等到白有思折返,甚至始终都没有见到态度暧昧王振的张行被迫匆匆折回济阴。
这个时候,东线反扑不成,被迫撤到范县的情报也已经抵达,济阴城内,则也已经乱做一团……信使不断往来四面,而汇集在此的帮中留守中高层则展开了激烈而混乱的争论,所有人都在喝骂东线的无能,但所有人争来争去却也都无法达成一个共识……恐慌和混乱,开始重新蔓延。
便是之前稍微振作的张行,此时也有些沮丧和无力,因为到此为止,最起码辛苦重塑的汴水防线已经彻底无效。
之前数月辛苦,沦为泡影。
什么兼并了孟氏义军,什么引梁郡官吏抵达接手虞城,所有的小手段此时都显得可笑起来。
实际上,张行比谁都清楚,如果官军进一步追来,要不要放弃济阴城都成了必须要考虑的现实问题了。
这是一件从心理很难让人接受的事情,尤其是西线以较为劣势的留守兵力还做得比较出色表现的时候,那就更加如此。
“张大宣张护法的住处现在在哪里?”
五月雨水中,开了一日会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从绝大多数帮内高层那里获得有效建议的张行刚刚回到郡府后院,便想到了一人。
“搬出去了,在郡府旁边的吏员公房,寻了个住处。”雨水中的阎庆同样狼狈,这时候,几乎人人狼狈。
张行点点头,示意对方带路。
二人连口茶都不喝,便去寻张世昭。
然而,冒雨来到张世昭住处,不及呼喊通知,张行便直接闯入,但仅仅是进来瞅了一眼,他复又当场愣住,因为张世昭他娘的居然在收拾行李,包袱皮都打好了!
一瞬间,张行便理解曹操为什么要杀杨修了。
但是,理解归理解,张大龙头却终究是没有杀了对方,只是与对方相对干笑了一声,各自露出大白牙来,然后便负手离开,而且脚步从容。
俨然是不愿意在此人面前,输了阵仗和脸面。
李枢已经败了,韩引弓随时抵达,黜龙帮乌合之众难以达成共识,张世昭不可靠,那张行回到自己住处后,理所当然的开始寄托于自己新的法宝上,也就是拿出纸笔来,开始尝试做最后的总结和分析。
不过,说是总结和分析,也不过就是在表层上算一算一些浅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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