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众所周知,司马七达是个聪明人。
作为司马八达中公认最成才的一个,此人受到过很好的贵族教育,并有着充足而丰富的战场、官场经验……修为好,有文化,有军事履历,同时也有一定的政治嗅觉,而且执行力强,从不拖泥带水……这么一个人物,早该露出来的,只不过司马氏一直以来的光辉都太明显了,下面有个注定要成龙的侄子,上面又有个很早便进入帝国权力中枢的父亲,不免给遮掩住了。
实际上,司马进达也素来自诩才能,并认为自己是能做出一番事业的,不然也不至于成为江都军变的主要策划人之一了。
不过,军变之后,这位自诩才能的人却认识到了一个道理,而且重新认识了一个人:
事情是说,指望着个别人(不管是多高权位多大实力多聪明)就能决定一件大事的走向是不现实的,有时候必须得服众或者从流,反过来说要尽量避免自己落到跟大部分人对立的局面;而人,就是指他的兄长司马化达了……司马进达现在非常清楚,自家这位大兄在政治权力上面有着远超自己的清晰目光与敏锐嗅觉,但也仅仅如此,除了这个,这位大兄还是一无是处。
这甚至使得自家这位大兄的长处也变得危险起来。
以此为前提,司马进达立在案后,开始认真思索起这件事情的首尾以及大家所有人的反应来。
首先是事情本身……这个反倒成为最简单的一部分了,就是黜龙贼处心积虑嘛,不管是为了麻痹禁军还是为了单纯的拖拉时间,反正这几个投降的全都是黜龙军的内应,走到这里窥到机会,就不愿意耽搁,直接把皇帝和太后卷跑了。
至于牛督公,十之八九是被内侍群体给裹挟了,而牛督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只好把去监军的赵行密给控制了。
那么,只就事论事,该不该追呢?
司马进达觉得不该追,因为就十之八九追不上,再加上禁军已经被梅雨季节行军给拖得七荤八素,这个时候尽快进入淮西,包括回东都休整是最好的去路……等休整妥当了,秋后再杀回来,或者外交解决都没问题。
可其他人怎么想呢?
张虔达是想脱罪,这件事情他是有责任的,而且是明面上最大的责任人,但他又不敢讨论实际上最大的责任人,也就是自家大兄司马丞相,以才迫不及待泼污水到赵行密身上。
至于其他人……想到这里,司马进达心下一沉,因为他已经从夜间的猝不及防中反应过来了,其他人其实是对他们司马兄弟有怨气。
怨气有两层,一层是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自家大兄的责任,是自家大兄被那些降人给拍马屁拍迷糊了,尤其是信了那个知世郎,才致使皇帝和太后被卷走,包括之前王焯回来,只因为收了对方带来的干粮物资什么的,就直接送到后面去见牛督公了,还有对赵行密的任用,都是自家大兄的问题。
至于另一层,就是行军过于辛苦,这些将军们本能的对安排计划的上位者产生不满。
坦诚说有点麻烦了。
而当司马右仆射将目光对准自家大兄时,却又再度心中一沉。
无他,司马进达顺着想了下去,却是又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今天晚上,自家大兄似乎才是那个最不安的人……丢了皇帝和太后,对禁军整体而言,或者说对在这个屋子里的其他将军而言的确是个问题,但不是什么天大的问题,可是对自家大兄来说却真有些麻烦,因为皇帝和太后是他回到东都面对二郎以及东都旧势力的重大筹码,是他这个丞相身份的合法性的根基。
当然,只是一半筹码和一半根基。
自家兄长这个丞相身份的合法性其实来自于两处,一处是小皇帝和太后;另一处正是屋子里的这些人。但是,今天晚上不仅仅是太后和皇帝没了,这些人也都有怨气,那自家兄长为了权力的稳固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来?
可千万别再学死掉的那位了!
正在想着呢,先是被司马化达带在中军的几位舍人和中军几位将领抵达,紧接着,几乎是前后脚的样子,左仆射司马德克也带着元礼正等几名将领过来了……这位左仆射原本在更前面,结果淝水东岸过来的将领们却越过了这里的司马丞相,直接联络了过来,不然之前兄弟二人也不会那么明显发怒了。
“左仆射怎么看?”司马德克既至,司马化达立即来问。
“我觉得要把人救回来。”司马德克明显路上便已经想好,几乎是脱口而对。“不然去了东都咱们没法立足。”
“不至于。”右仆射司马进达赶紧反驳,语气却比刚刚和缓了不少。“东都本是故里,我侄儿与我们既是同门又是同列,再不济咱们又有兵马在手,若是还要计较立足之事,岂不可笑?”
“不是我无端计较。”司马德克皱眉道。“后面人不知道,右仆射和丞相不知道吗?之前接到吐万老将军的讯息,他说领兵到了汝阴郡,并未见到接应兵马……”
周围哗然!
司马进达赶紧补救:“汝阴郡偏远,算是淮西跟黜龙帮的交界,还经历过战事,现在王代积随司马正入东都不过一月的功夫,缺兵少械,放弃空置汝阴也是寻常。”
“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之前没有计较。”司马德克继续皱着眉头来言。“但今夜来之前的晚间算是刚刚又接到吐万老将军的讯息,他说专门遣人往汝南、淮阳求援,要求兵马和后勤接应,结果淮阳太守只是虚应,半点人没派去,物资更无;而汝南那边干脆没有半点回应,据说是王代积收到军令往东都去了。”
司马进达也愣了一下。
而也就是这一愣的功夫,周围彻底难忍,众人轰然,或是愤怒,或是沮丧起来:
“去西面,去西面!这回怕是要死在西面!”
“死不了的。”
“死不了也要脱层皮,再这么走半月,有修为的都受不了,没修为的怕是人都要废了!”
“司马二龙不是你们司马家的人吗?为什么这般疏离?”
“总不能是因为杀了那个皇帝,必是有人自取了丞相,想要以父临子,被人看破了!”
话越说越难听,越说越露骨,越说越肆无忌惮。
但大家这个情绪都还能理解……毕竟,如果前面汝阴和汝阳都没有接应,那就意味着剩下这半个月的梅雨季节还要再遭同样的罪!
这谁能忍?
耳听着众人越说越不客气,司马进达却想压制也无法压制,想反驳也无法反驳……因为,禁军里的这些关陇贵种们没几个是傻子,他们说的都挺有道理,真要硬做驳斥,怕是丢脸的反而是自家,硬要压制,这个情状也无法压制。
“但是回去也无用。”司马进达努力来言。“军士们不答应。”
“答应的。”张虔达忽然开口。“只要告诉他们,我们改从北路走,走荥阳回去,北面有不发馊的粮食,有黜龙军攒了四年的钱帛,还有洗热水澡的地方……他们就去了。”
司马进达脑袋一嗡,却是本能来看自家兄长。
而果然,司马化达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眯眼来对:“你们都是这般想的?”
“是。”
“主要是军心遭不住……太苦了。”
几人零散开口。
“我反对。”司马进达赶紧表面立场。“都走到一半了,何必回头生事?部队进入东都休整起来再做计较才对。”
司马化达不由犹豫。
这个时候,元礼正忽然插嘴:“丞相、右仆射,我对汝阴、汝阳、淮阳的情形有个猜想。”
司马化达抬手示意对方来说。
“我觉得司马大将军(司马正)是故意的。”元礼正扶着刀,言辞干脆。“他就是要拖垮我们,然后等我们进东都的时候自然无力反抗,便会任其拿捏……不要觉得将军们有修为就如何,他们也要有军士才算将军的,只会跟着下面军士走。”
司马化达干笑了一声,没有言语。
司马进达也笑了:“你这话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便是没有汝阴、汝阳那边的情形,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就不用被整编吗?一开始回东都,就免不了低头的……而且,便是被整编了,诸位难道会少了什么吗?不还得用你们?”
后面那两句话,似乎不是说给同一个对象听的。
“我们自然不会少了什么,但丞相就要少了。”元礼正依旧立在那里,不急不缓。“因为丞相这个位子只有一个,司马大将军和丞相虽是父子,却素来政见不合……真要是被整编了,我们这些人都还可以继续做将军做郎将,但丞相,包括左右两位仆射,可就要没个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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