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金吾卫没来。”听到一半,张世昭便连连摇头。“就金吾卫那个样子,来了只会添乱……反倒是眼下,你说的地方屯军、郡卒和三队巡组,的确算是武力上有保障了,但天时不佳,军力不稳也是实情。”
高江严肃起来,认真请教:“请张相公直言。”
“雪太大、路太难走了,而再往前,是往南走,雪怕是化的快,到时候天寒却不地冻,路上又是雪又是泥,河面有冰,却不能走人也不能行船……”
“这是天时,委实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尽快走。”
“当然没办法……还有一个,就是这种军力是没法持久的,屯军要做东都拱卫,郡卒更不可能出郡,民夫惹出来的事情还少,也不敢让他们随行的,所以一旦离开一个郡,就要换人……可这么走下去换下去,谯郡那里又怎么说呢?谯郡只有三千屯军,这就很危险了。”
“确实。”
“除此之外,从谯郡开始,彼处便算是淮右盟的核心地盘了,淮右盟这个玩意乃是江淮豪强、水匪联合起来弄得玩意,专靠着南北漕运吃饭,帮众过万,还能轻易聚众十余万……现在圣人在江都,他们看不到春日生计,只怕心里也已经长草,只是碍于徐州大营就在身侧……而到时候,咱们一旦踏入谯郡,行路艰难,张行又引兵穿过砀县南下,催动淮右盟反了,我们只有三千兵,连队伍都控制不住,又该如何是好?”
“不得不防。”高江愈发严肃,然后立即醒悟。“张公以为该如何?”
“请一道懿旨,往徐州大营去,请徐州大营尽量来谯郡接一接。”张世昭双手一摊。“还能如何?”
“可是,徐州那里会听懿旨擅自出兵?”高江眉目紧缩。“圣人最忌讳这个吧?”
“只能试一试。”张世昭依旧坦荡。“麻烦事多得是,咱们尽心尽力就好……”
“所以,张相公也觉得徐州未必出兵?”
“一半一半吧。”张世昭依旧从容。“这要看他们有没有争权夺利,结束内斗……”
高江茫然一时。
这倒不是说他不信徐州大营那里在搞内斗。
开什么玩笑,这半年东都在搞什么?
当然争权夺利、拉帮结派搞内斗了。
江都在搞什么,不用问都知道。
那群人去了江都,重立半壁江山的体制,肯定要抢位子抢地盘抢军权,而且还有地方和外来的一个新矛盾,内斗起来肯定不比东都差。
幽州、太原、徐州在搞什么,难道还用猜?
大家都是朝廷里混出来的,谁不知道谁啊?内斗就要死,可宁死也要搞内斗!天塌下来一起死也要搞内斗!
当然了,高督公肯定不知道,连隔壁郡的反贼这半年也没少拉帮结派搞内斗!
不搞内斗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总而言之,内斗是必然的,只是高督公一时茫然于不知道到底是内斗结束才会派兵过来接应,还是内斗正在激烈中才会派兵过来接应。
“要是吐万将军老老实实平叛,走汉水大道多好……”一念至此,高督公也有些黯然起来。
“这就是我要说的祸从内出了……这世道,人心都在长草,外面看起来妥妥当当的,谁也不知道谁可信,天晓得哪只强军一下子就一哄而散了,哪个人一下子就心生歹意了。”张世昭给自己倒了最后半杯酒,望天感慨。“譬如吐万将军这事,我自问是个聪明人,可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离开……是受了关西那些人教唆,故意给曹老头麻烦?还是受了圣人暗示?还是自己一怒走了?又或者是觉得江都那里能东山再起?还是纯粹战事不利,打不下去?”
高督公之前坚定以为,吐万长论之所以离开,是受了关陇那些人挑拨,因为之前东都的内斗主线就在于曹皇叔对关陇那些人的压制与反压制。
然而现在听张世昭一讲,他也茫然了起来。
别的不说,圣人做出暗示,让吐万长论这位宗师带兵过去,本身就是一个极度符合那位圣人性格,而且注定无从证伪的一种可能。
“尽心尽力吧!”想了半日,高江也只能如此感慨。
张相公自然无话可说。
就这样,翌日,队伍再度启程南下。
而刚离开陈留城不过十来里路,上午时分,随着队伍中一次例行的车辆打滑导致队伍停顿,队伍中最尊贵的一位女性,也可能是这个时代理论上地位最高的一位女性,也就是皇后了,不知为何,忽然趁机唤来了主体队伍的实际负责人、北衙督公高江,说是有话要问。
“殿下。”今日专门穿了一身代表了督公身份华丽蟒袍的高江匆匆赶来,就在庞大的宫车前俯首。“殿下有何吩咐?下臣必当竭心尽力。”
“没有别的事情。”宫车内,一个温婉的女声立即响起。“只是咱们在荥阳时,就三番五次遇到牲畜、车辆打滑……”
“殿下放心。”高江猛地严肃以对。“但有臣下在,绝不耽误路程……况且,车辆的事情,地方官府自会沿途补充,不会成问题。”
“我……本宫不是这个意思。”女声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进一步解释道。“是昨晚上,本宫听本地的女宾们讲,再往后的路程,积雪非常深,有的甚至过膝,不免有些忧心……道路艰难,再加上天气又冷,强行赶路怕会动摇人心,招来不满,以至于出现逃散,人心一旦散了,只是赶路也走不下去的。”
高江沉默了一下。
他大概听明白了,皇后听人描述完困难后,害怕队伍会出现三征东夷那样的情况……可说句实在话,谁不怕呢?昨晚上跟张世昭讨论,前面的困难,哪个他不晓得?
唯独怕归怕,还能不走吗?
死,也要死在江都。
一念至此,高督公反而坦荡:“殿下,你放心吧,咱们跟三征不一样……三征是那些人之所以逃走,是因为他们是做徭役,被从家里捉出来去东夷打仗,害怕到了东夷那里会死;而咱们这次,宫人、內侍,往江都去,本是理所当然,反倒是留在东都这里,宫中待遇日渐萎靡,上下才容易出现慌乱。至于屯兵、郡卒、民夫,都是不用出郡的,所以,这次赶路,与三征截然不同。”
“高督公说的极是。”宫车内声音稍缓,看来是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至于说积雪……”高江想了一下,继续认真以对。“下臣僭越,请殿下打开卷帘,亲眼看一看。”
车内稍有动静,继而宫车打开了一个侧门,掀起了一吊上下紧绷的厚毡,又卷起了一面丝绸垂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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