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醒悟过来,赶紧将自己的猪皮从火旁取回,狠狠一咬,然后不顾滚烫的触感,复又狠狠嚼了起来。
花了好大力气,才将一口猪皮艰难咽下,这李四郎却又一声叹气,将木刺扔入火堆,激荡起了一点零散火星:
“不错,不错,那是河北,不像晋地这里,还对朝廷信任有加……”
“不过留下的这些人应该能成。”张行想了一想,重新穿了一块猪皮,继续来烤。“大规模赦免罪人本就是围城一开始时的言语,没理由在这等事上再打折扣,何况的确有功……倒是城内那个样子,还有城外被扫荡的这么多城镇乡村,只是免一年税赋,怕是有些难安人心。”
“便是免三年,也没用,反倒是免一年最实在。”李定冷笑道。“因为真正有用就这一年。一年后,朝廷还能不能控制马邑的局势都不好……城镇一空,很多人拖家带口都被都蓝提前送到毒漠后面去了,便是幽州那边的骑兵跟上去在苦海边上追回来一些,也不足以填充本地……接下来马邑和雁门北半截必然是许多边地部落的地盘,强人林立,也不知道朝廷能给王仁恭留多少人镇压着……这么一想,太原以北都好不了,不定还会扩散起来。”
张行想了一想,一声叹气……若非如此,他当日为何劝那两个妇女一旦回家发现男人没回来,就立即南下呢?
这么想着,他却是将手中烤了一半的猪皮递给了对方。
“张三郎也忧国忧民?”李定接过猪皮,咬了一口,发现半生,便继续来烤。“其实要我,这些被掳走的人,也就是一开始有些艰难,真要是熬过去了,在都蓝那里,怕是也没差……”
“国不知有民,则民不知有国。”张行瞥了眼好奇来听的小周,从后者手里接过又一块猪皮,没有半点顾忌。“所以,我只忧民,不忧国……”
“你倒是看开了。”李定似笑非笑。“可为什么还是出去了?”
“若不是秦宝自作主张,忧心他出事,我一定与你一起在城内赏月。”着,张行一手烤肉皮,一手指天,却又醒悟,此时月初,双月皆隐,哪来的月。
“其实单舒坦,出去反而是福气。”李定略显醒悟,同时收起笑意,严肃起来。“这些天城内委实艰难……我晓得围城艰难,却不料如此艰难,上上下下都好像被掐住脖子一般,便是城防严谨,可闷都能闷死人,明明没有时疫,可一个偶感风寒,却能将多少修为之士给弄倒……可见,古之名将,不光是要熟读兵书、习后勤,还都得在真正的上历练起来才行。”
“这是废话,自古以来,人才本就多是历练出来的。”张行摇头不止。“时势造英雄,英雄促时事……”
“时势也能造荒悖可笑之徒,而荒悖可笑之徒亦可促时事。”李定原本要去吃猪皮,闻言后却忽然作色。“你信也不信?”
“我信。”张行坦诚以对。“但时也势也,这次出去,我就经常想,今日之官明日之贼,今日英雄明日小人,今日庸俗明日豪杰,时局一当有变,就未必是那会事了……就好像上次在关西,咱们司马相公时,我似乎就曾经跟你过,我一直觉得,朝中这些所谓庸俗之徒,包括今日正在城内丑态毕露之辈,未必是无能之人,未必不能做忠臣良将……只是这个体制,这个局势,这个朝廷,这个首脑,所以如此。”
李定沉默了下来……隔了许久,方才狠狠咬下了已经烤的半焦的猪皮:“你的有道理!”
“要这么的话,如果时局有变,张三哥会是什么人物呢?”就在这时,一直认真听讲的好孩子周行范又一次没有忍住。
猪皮快考好的张行立即含笑来答:“不定会去画画,或者写。”
“你家张三哥,若生治世,必为国之能臣。”李定咽下第二块猪皮,冷笑接口。“这个法,你应该早就知道吧?”
“那是自然。”小周昂然笑道。“自随张三哥第一次入靖安台,便从曹中丞那里听得类似言语,其他人也都三哥迟早要入南衙,称量天下,制定规矩。”
倒是张行,听着这话似乎有点耳熟,赶紧将自己刚刚烤好的猪皮递了过去,然后匆匆插嘴:“按照这位李四郎的一贯大言,接下来该,我若生于乱世,必是什么能使血流天下的枭雄了。”
“我改想法了。”李定接过今日第三块猪皮,奋力嚼下,然后严肃以对。“日后的事情,谁能晓得?唯独看你今日举止,貌似平淡,却已经隐隐有荒年之谷的气象了……而如今,荒年就在眼前!”
张行听得没意思,当即撇嘴:“哪有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听起来豪迈?”
李定气急,再度将手中木刺扔入火种。
几乎是同一时间,水泄不通的城内郡守府大堂上,似乎晓得利害的圣人也正在与自己的宰执们商讨此次出行的收尾。
到此为止,这次出巡弄个虎头蛇尾已经是躲不掉了。
但是,圣人似乎还有别的想法。
“明日一早启程,即刻先行太原当然无妨,但一定要回东都吗?”圣人明显焦躁。
“陛下!”首相苏巍目瞪口呆,不顾一切出来劝阻。“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开玩笑,随行军士、官吏、宫人都是东都人,而他们经历了这一次围城,已经到了极限,如果圣人还要再往他出,怕是要弄出天大乱子的!”
“什么乱子?!”圣人异常不耐。
苏巍看到圣人发怒,一时气虚。
倒是刑部尚书卫赤,毫不犹豫转出队列,昂然做答:“回禀陛下,都蓝可汗敢做的乱子,上五军怕是也敢做。”
“一群乱臣贼子!”圣人当即大怒,复又长长呼吸,然后匆匆摆手,引得王代积、陈凌等其他初次见到这幅场景的救援高端人士齐齐愕然。“那就回东都,回去过年……行了吧?”
堂上一时沉默,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偏偏无人应声,也无人告退。
圣人稍一思索,立即醒悟:“赏赐的事情,回到太原再……只颁布旨意,安抚本地官民即可。”
“陛下。”卫赤没有办法,诚恳拱手。“莫忘了六品平地而起的承诺,不然禁军军心不稳。”
皇帝恍然,却又犹疑起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朕非是不赏,但彼时心急如焚,误听人言,也不妥当……若是他们俱为六品身,不别的,回到东都,上五军其他两军怎么办?”
众臣工立即面色尴尬起来。
这是之前便想到的问题,六品平地起确实很荒诞,可是圣人被那完全可以取他性命的一箭吓到,失态失衡,不顾一切,似乎也是人之常理……可现在整出来这个大麻烦,简直让人头大。
按照原计划履行承诺,军队和大魏的官职就不要指望有什么威信了。
可若是不履行承诺,有句话大家不好……可如果真有人天子失信于天下,朝廷又怎么辩驳呢?无形的伤害,也是伤害。
“陛下。”司马长缨长呼了一口气。“臣觉得,此事确需从长计议,因为此事不光是守城的三万人,还有幽州总管府和晋地的援兵,拢共怕是不下七八万人,过几日北荒、洛阳、关西的援兵和请赏怕是也要到……如果给六品平地起,这些人怎么办?都给这个待遇,国家是撑不住的。所以,臣以为,可以大赏、多赏,比如定个两百位殊勋,弄个一千五百人甚至三千人的勋功,都没问题,但委实不能因为一言之事,坏了大魏体统……这件事情,臣有天大的责任,请陛下务必公开当众点明,这样,若是上下有怨气,也能让老臣做些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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