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正南门名叫广阳门(承天门),广阳门正前方就是中枢各个官署所在的皇城,两城之间隔着一条宽有数里的横街,臣子入宫面圣之时,随从车马都可以停在这条横道之上。
待杨集和几名内侍走出广阳门,一伍禁卫如同泊车小哥一般,将他们带到朱粲等亲卫等候的地方, 此刻已是酉时末(19点左右),天色还有灰蒙蒙的光晕,杨集便谢绝了手持灯笼内侍的好意,让他们回宫、不必相送。
一行人纵身上马,向东驶去,从宫城和皇城之交的东门延熹门离开皇宫,然后沿街南下。
徐行之中,杨集还在回想着和杨广的对话。
老早以前,杨集就深刻体会到大隋繁华下的艰难。
大隋王朝在关陇贵族主宰军政、山东士族和豪强影响齐地、关陇贵族和山东士族敌视的大背景下, 先帝以开国皇帝的威望尚能压制住各势力,先帝去世之后,各方势力立马蠢蠢欲动。
杨谅的造反,表面上是他想当皇帝,事实也是如此,可是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这是关陇贵族、山东士族豪强强强联手,合力向先帝的衣钵传人杨广发难,希望弄死杨广、推翻先帝一切不利于他们的政令。
杨谅即便是赢了,他也制约不了这些从龙之臣,反而会因为想要坐稳江山,一步步的向关陇贵族、山东士族豪强妥协,使各方势力再一次壮大;若他死了,这天下恐怕又会换了一个姓,不管是姓关陇、还是姓山东、亦或是姓南方,另外两者都不答应, 最终又是群雄割据、三国鼎立。
杨广因为平叛之威,坐稳了江山,可局势仍旧是一团乱麻,军事、吏治、天灾等等问题搅合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抽丝剥茧,都不知从何做起。
现在的大隋王朝,就像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步入了晚年,休克疗法只会死得更快。以目前的局势而言,改革迫于眉睫,但必须用军事上的巨大胜利来为改革保驾护航。
集中精兵强将、能臣干吏,先在一州一域改,改出成果后,就会如滚雪球一般的迅速壮大,然后以新体制战旧体制。但现在变革强将寥寥无几,要是杨广打算像摊大饼一样,四面出击,让这寥寥无几的变革强将与庞大的旧官僚集团作对,下面不是掣肘重重, 就是阳奉阴违, 这些人最终定然湮灭在“芸芸众生”之中。
还好,在自己阴阳怪气的“蛊惑”下,百万大军攻异族、将百万大军送死等馊主意提前出炉了,使杨广对这些骚操作有了深刻而全面的分析和思考,并最终否决了。
这是好事,也是用抛出各种骚操作的用意所在。
好事二是自己在凉州取得的巨大成功,使杨广十分认可一州一域改的方案,就目前来说,只要他继续采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以民心为基、稳步推进,那么改革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然而杨集万万没想到,七十万京兵竟然糜烂到了这步田地,这也难怪杨广在史上另立骁果军了,因为七十万京兵名义上是他的军队,但实际上,他在这里已经被架空了。
如今杨广要革命的重点对象,便是掌控了大隋军队的关陇贵族,而改革,往往都以流血冲突告终,若是杨广手中没有一支强而有力的忠诚大军,变法图强,谈何容易?
现在各方势力,虽被杨坚和杨广先后以强势的手段镇压,但矛盾始终存在,哪怕被强压了下去,可那也只是暂时的,一旦中枢出现大问题,种种矛盾必将喷涌而出。若再有野心之辈从中串联……社稷危矣!
念及于此,杨集心头一片沉重,默默的思忖着:“凡是变法,都是统治精英层的有识之士,感受到王朝危机,试图变法图强。但现在的大隋,至今都是自己率领一群‘泥腿子’在争。朝堂衮衮诸公不是不知道大隋的问题所在,而是他们都属于旧体制的受益者,故而不仅不支持、反而在努力拖自己的后退,自己进一步,他们则是想把自己拖回十步、百步。”
“而造成这种诸公漠然,诸公袖手旁观、拖后腿的现象,主要还是官僚体系太过单一了。军队集中在关陇贵族之手,被关陇贵族子弟自下而上的掌控干净;大小官位则是集中在几大政治势力之中,这种来源单一、单薄的官员体系,虽然让大隋变法针对的对象十分明朗。而难度系数,比之王安石变法也要难上无数倍,因为如今的单薄和稳定官僚结构,连背叛自己阶级属性的小部分有识之士,目前都没有见到。”
但现在,已到非改不可的地步了,若是继续拖下去,上上下下的军政职位必将进一步统一到几大政治势力手中,到时候,大隋同样社稷危矣。
大隋立国二十一岁,积弊颇深,非强主不可为。所以算来算去,还得杨广来,自己还是继续担任搅局能手得了。
这几天,杨广在催更书信中陆陆续续的提及军改之事,这是好事,但是从心底上说,杨集并不想跳进朝堂、京兵这两大泥淖,主导军改一事,着实是有违他的心意。
一来是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能做事、会找茬,但是论及阴谋诡计、朝堂博弈,根本玩不过各路老狐狸;同理,杨纶也是这款。二来是改革的火种少得可怜,在支持改革的寒门势力尚未崛起前,最好还是奉行农村包围城市的改革战略,这样既能彻底拿下一州一域、又能培养出改革精英;若是自己贸然步入朝堂,恐怕有九成精力用到勾心斗角之上,这样还谈什么改革?还谈什么培养改革精英?
所以最好还是在地方上闷头改革。
但世事如棋局局新,在天下这盘大棋局中,连皇帝都是臣子牟利的工具、棋子,况乎是他杨集?
如果杨广真有此意,他就要做好主导军改的准备。
“希望这只是猜测。”杨集眸光幽沉。
一行人在蒙蒙夜色中前行,碰到几拨来回巡视的巡城军,见到杨集等人没有什么彰显身份的明显标志,纷纷上前盘问。
他们是职责所在,杨集也没有难为人,道明身份,继续前行。
一直到灯光通明的家门口,远远都就能看到亲妈、小妈、三个老婆在阀阅前等候,杨集纵马上前,于阶前翻身下马,正要拾阶而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比较急骤的马蹄声,回头望去,只见几名骑士挑着有皇宫标志的灯笼疾行而来。
杨集驻足等候。
那几人在府前广场停下,一人甩镫下马,到了灯光照亮的近处,杨集才发现是引自己进入甘露殿的青年内侍。
“卑职内谒者监曹礼参见大王。”内侍近前,深施一礼。
“免礼!”杨集抬手虚抬,问道:“曹内谒者监此来何事?”
“大王,圣人召您入宫面圣?”曹礼拱手道。
“现在?”杨集满头黑线:这家门都还没进,又叫回去了,这个杨老二到底搞什么啊?
曹礼连忙答道:“圣人让你吃了家宴,再入宫秉烛夜谈。”
“秉烛夜谈?那就是今晚回不来了?”
“大抵是!”
“稍等片刻。”杨集听了此话,暗暗思忖起来:想来是杨广从对话之中,意识到了什么大事,这才让自己连夜入宫。
耽搁不得!
说完,便走上前去,和两位长辈一一见礼。
独孤敏看了看内侍们的宫灯,问道:“圣人派来的?”
“正是!”杨集见事情说了一遍,又附上了自己的猜测,最后无奈的说道:“怕是今晚要在宫里呆上一整晚了。”
独孤敏虽然喜欢胡闹、折腾,可只要没有涉及到儿子的生死安危,就会变得十分深明大义,他稍一沉吟,说道:“你刚从宫里回来,圣人立马让人追着来,想来真有要事。”
“国事为重,你去吧。”独孤敏暗自叹息一声,她心疼儿子,又补充道:“我车就是府前,你乘车去。”
“不用了,骑马即可。”杨集说完,又向小妈苏芸娘行了一礼,看了看三个老婆,笑了一笑,扭头就下了台阶。
重新上马,带着朱粲等亲卫,跟随曹礼扬长而去。
望着儿子一行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独孤敏怏怏不乐的回过身子,带着妹子、三个儿媳进入府中,边走边向萧颖问道:“阿颖,金刚奴在凉州,也是这么一心为公?”
“阿娘,郎君在凉州不是这样的!”萧颖虽然知道这么说,不太好,可是婆婆问话,她不敢撒谎,老老实实的说道:“打仗的时候,我不知道郎君如何,可是在凉州的时候,他比谁都闲,若无要事,一整天都在家里,顶多就是早上去点卯。”
“那就好!”独孤敏松了一口气,幽幽一叹:“他阿耶就是太卖命了,成天风里来雨里去,吃饭睡觉没个规律,这才落下病根、英年早逝。你们务必看好你们的丈夫。”
“喏!”萧颖、柳如眉、裴淑英记在了心上。
“阿颖,我记得凉州很多官员的家眷都在京城,你们改天设宴,宴请她们。男人的心思比较复杂,可很多男人又比较听娘子的话,你们在凉州的时候,平时也应该时不时的与那些官员的家眷聚聚、联络联络。”
“阿娘,我们有的。”
“那就好。”独孤敏又对裴淑英说道:“阿英,你是在凉州出嫁的,明天你回去见见你阿娘。只是金刚奴怕是没法陪你去见你阿娘她们了,好在你阿耶又不在京城,他一个男人去了也不太合适。阿颖,明天你陪阿英过去,以示尊重。”
本来只有一个崽让她操心,现在好了,一变四!
使她压力倍增,独孤敏觉得自己为了儿子儿媳,简直是操碎了心。总是担心他们好不好、穿不暖,不爱惜身子;总是担心他们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冲是担心他们遭人算计……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那小崽子,还未免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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