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公主杨丽华办寿宴,朝廷官员都派子侄送礼,至于世家豪门、官宦人家,就不必多言了。
这样的日子,无疑是世家门阀子弟交际亮相的一次盛会,而对于身份地位比他们低的人来说,则是结识他们的好机会。所以只要能来的都来了;这样的场面在官场之上并不稀罕,有的官员甚至倾家荡产地送了礼,还要欢天喜地,颇有一种财去人安乐的豁达,但回过头,自然也会举办各种各样的宴会,收受比自己地位更低的官员、商人的礼物。
来赴宴的人只有两种,前者是有请柬的人,基本上,只有世家门阀、朝廷大员头面人物才是杨丽华不得不请的人物。
而后者没有请柬,是不请自来的人;但这些人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即便微服出行也是前呼后拥、明暗侍卫无数,若是大家平时进行大规模的集会,皇帝怕是睡不好觉了,而如今皇帝的女儿举办寿宴,无疑是一个聚会的好时机,就算堂而皇之聚在一起,其他人也无法质疑什么。
而这些人也不是抱着吃喝的目的来,再加上芙蓉园又是一个地域有限的湖心岛,所以宴会并没有一桌一桌的摆,而是在不碍事的地方摆上几案,上面放了一些酒水、瓜果、奶制品、冷饼、炖肉片、烤肉片之类的食物,旁边有婢女侍立;若是有人饥饿口渴,可以就地填填肚子。
因此芙蓉园树下花丛、岛边石岸,处处是三五成群的人,他们或据席而坐、或比肩而立的指点湖光水色,一群群人言笑晏晏、和声交谈,气氛十分热烈。
芙蓉楼一楼的一间宽敞的房间,早已让人布置了出来,被杨丽华当作接待尊贵客人之处,看起来没有什么金碧辉煌的奢华摆设,但是屏风、几案、器具、盆景的盆都透着古朴气息。
不识货的要是进了这间房间,或许觉得陈设虽然古朴大气,却无法匹配杨丽华的身份。
而识货的人就会发现燃着薰香的香炉是秦朝的,身前这张几案是汉朝,蒲团和案旁充当画瓮的大花坛子是晋代的,墙上的画是顾恺之的…总之,房间内大小摆件都是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的宝物。
在一张卷耳青玉桌案上,正放置着一张长约五尺的古琴,琴面斑驳,可以看出漆分了三层,底层颜色是薄鹿角灰胎,中层为硬黑漆,表层隐隐泛着幽绿,如同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一般,琴背项间刻篆书“绿绮”,琴池有铭文“桐梓合精”。
今天的寿星杨丽华正站在一边观看,尽管她已不在青春华年,但岁月的沧桑并没有在她美丽的脸上刻下太多的痕迹,一张瓜子脸不施一丝粉黛,却给人清丽高雅之感。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观看盘膝坐在几案前的忘年之交裴淑英。
裴淑英白衣胜雪,从窗外泄入的朝阳正照在她的身上,仿佛散发出一层柔和的白光,清丽出尘的脸蛋也似成了半透明状,乌黑的发、红润的唇、雪白的肌肤,使她如同一支清莲。
此时她黑白分明一双眸子正专注在这张古琴之上,一缕阳光正照在琴面上,能清晰看到漆胎内闪烁的鹿角霜和金、银、铜等粉末。
她细细的观看良久,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琴弦,琴音中正和平、音色温柔敦厚。当琴音散尽,屏息凝视的裴淑英长长吁了一口气,欣然起身道:“公主,此琴确实是司马长卿的绿绮。”
杨丽华皱眉道:“琴音有三:泛音幽雅、飘逸、空灵,仿若天籁之音,故名天声;散音深远、雄浑、厚重,有如钟磬之声,故名地声;按音细腻、柔润而略带忧伤,极似人在吟唱,故称人声。天、地、人三者相互补充、相互辉映、相得益彰,然历代斫琴师很难将此三音做到圆满,是以名琴极为罕见。而此琴发出的音色,甚至不如我大隋斫琴师所制之琴,这显然不是名琴应有之音,是以怀疑它是后人仿制赝品。”
“琴弦一般是由牛筋和马尾制作,时间久了,牛筋会变硬、马尾会变脆,所以琴弦要不时更换。而此琴之弦乃是牛筋所制,用得久了,音色自然会越来越差。但尽管如此,它的音色还是超过了我见过的所有古琴,这足以说明此琴的不平凡。”裴淑英看了杨丽华一眼,放低声音道:“一旦换上新弦,便可令琴音臻至圆满之境、便可令此琴成为稀世珍宝。至于它是不是古之名琴绿绮,我认为已经不重要了。”
“淑英所言极是!”杨丽华微笑道:“乐器奇妙之处,在于它们发出优美动听的音律;刻意追求古乐器历代之主,却是落了下乘。”
话音刚落,门外有婢女叫唤:“公主。”
杨丽华道:“进来!”
婢女推门而入,杨丽华看了一下天色,发现还早得很,便问道:“何事?”
婢女行礼道:“负责接待客人的宇文管事打发人来,说卫王和萧家小娘子来了。”
“卫王是我弟、萧颖是我未来的弟媳,这个还用特意使人来问?”杨丽华说到这里,脸色忽然一变,急问道:“莫非卫王又打人了?”
大喜之日、宴会之上,若是有人借酒装疯、打架斗殴,绝对是件不给主人面子之事,是以有再大仇怨,一般人都不会在别人的宴会之上闹事,但是杨集和贺若弼去年就把杨纶的三十岁寿宴打翻了;宴会被迫中止了不说,杨纶最后负荆请罪,弄得浑身是伤,这起事件直到昨天才彻底解决干净,以贺若弼一族覆灭而告终,顺带还牵涉到了关陇贵族诸多门阀。
杨丽华听到接待管事刻意通报,本能的以为杨集又搞事了。
裴淑英目睹了杨集和贺若怀亮打架的整个过程,本来好端端的低声摆弄“绿绮”琴,此时一听杨丽华这么说,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回公主,卫王没有打人。”婢女脸露出古怪的表情,低声说道:“只是卫王的寿礼实在是太……太特别了,所以宇文管事专门通报。”
杨丽华一听不是打架,便放心了,好奇的问道:“金刚奴和萧颖送了什么?”
婢女尴尬的说道:“卫王送的是一个大得离奇的寿糕,以及十坛葡萄酒;萧家娘子送了一套琉璃茶具、一幅王献之的字。”
杨丽华愣了好一会儿功夫,忍俊不禁的说道:“我自周岁至今,已经庆生了四十三次,收到的奇珍异宝、名人字画、古代器物不胜枚举,但是从来就没人送过寿桃、寿糕这样的贺仪;仔细想想,他这份与众不同的贺仪蛮有意义的。对了,卫王现在在何处?”
杨集、萧颖算是杨丽华的至亲之人,按理说,怎么也该第一时间来见见自己这个堂姐、寿星,可是这对未婚夫妇,竟然连个见都不露,这就咄咄怪事了。
婢女干笑道:“卫王知道宴会随意就餐的规则以后,就和萧家娘子去游玩了。”
杨丽华无语了,宴会的规则确实是这样,但也只是针对不请自来的人而已,有请柬的贵客,将会集中在主楼大厅就餐;在杨坚、杨广都不便出席的情况下,超过杨集的席位寥寥无几;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彰显他尊荣地位的好机会,可他却自贬身价,把自己划为不入流的角色,带着未婚妻跑了。
不过想到杨集和独孤敏自行其事、与权贵男女格格不入处世之道,杨丽华便又释然了,甚至还宽容的认为杨集潇洒豪迈、不拘俗礼,有魏晋名士风度。
说起来也是可笑,当初的杨丽华却是十分瞧不起杨集他们母子的,总认为他们丢人现眼;但是随着杨集名扬天下,取得盖世功绩归来,她的心态也跟着变了;这种变化,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这其实是人所难免的秉性,当某个人落魄、无能时,甚至父母、亲兄弟都瞧不起他,更别说是堂姐了,可这个人一旦得势,那就是远在深山有近亲了。
杨丽华忽然玩心大起,她对裴淑英道:“我这个堂弟从小就与众不同,一般来说,只要有他在,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好玩之事。要不我们一起出去瞧瞧?”
裴淑英笑道:“今日是公主的诞辰,若是连寿袍也不穿的出去,岂非惊煞了芙蓉园?”
杨丽华摇头道:“我请来的人都来了,而且被安排在主楼观景,想必男客正在谈公务,而女客则是聊着家常里短;而外面的客人又有几人识得我?我只要戴上幕离就没人认识了,只要让人在前方带路,免得兴师动众就是了。”
杨丽华这样一说,裴淑英顿时也来了兴致,她笑着说道:“那好吧。其实几个月前,我在芙蓉桥上见过卫王一次,他说话的方式稀奇古怪,但听起来让人忍不住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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